在警备厅档案室工作了一个多月,范之玉已经习惯了这新的角色。这间面积不大的档案室里,通常只有她和井上清子两个人在,平时的事务并不算很多,或者说是很多事务她根本插不上手。大部分的事务都是在孟主任那间门上带锁的办公室里完成的,孟主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沉默寡言,在范之玉第一次把那个封印着的文件袋交给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用眼睛瞟了瞟她,然后就走进了与档案室相连的其中一间屋子,锁上了门,直到下班也没再见他出来。除了神出鬼没的孟主任以外,办公室里还有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在外貌和性格上都与孟主任形成强烈的反差,她很少出现在办公室,偶尔露面就会让整个档案室变得聒噪起来,她总是飞快地用上海话说一些日常的生活琐事,然后就匆匆忙忙抓起手提包离开了。范之玉不知道这位大姐到底在忙些什么,只是看到清子并不与她多言,孟主任也从来不会过问,所以也就不再多想。
范之玉把她在档案室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都告诉了张若明,甚至还有一些她出入警备厅时见到的人和事,只要引起她注意的她也都会说给张若明听。在范之玉的心里,她始终愿意相信,张若明是在为中国人做事,而她是张若明安插的一个眼线,她甘愿做这个眼线。张若明仍旧与她保持往来,却好像并不只是为了从她这里探听一些消息,有时他们就好像单纯是在约会,吃西餐、看电影、喝咖啡,范之玉把这些消息讲给张若明的时候,他似乎也并不太上心,就像普通闲聊那样用一些语气词作为回应。
范之玉整理好桌面,准备收拾东西下班。井上清子扭过身子来问她:“之玉,下班后你有事吗?可不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范之玉知道张若明今天有家庭聚会,不能来接她,就同意了。清子开心地笑道:“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去了。”
“原来你是要我陪你来书店啊?”范之玉与井上清子站在一家书店的门前。
“是啊,我以前的同学现在都很少有联系了,平时都没什么朋友,幸好现在认识了之玉你,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范之玉勉强一笑,跟在井上清子身后走进了书店。清子用日语和站在柜台后的老板打了一个招呼,又指着范之玉对老板说了些什么,老板对范之玉微笑着点了点头。范之玉心里感到有些别扭,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但还是对书店老板点头回应了一下。清子让范之玉找自己喜欢的书看,然后就径自走到了一个书架前去翻书。范之玉心不在焉地在书店里踱来踱去,她有点后悔答应陪井上清子来到这里。她一个转身,忽然吓了一跳,一个穿着深棕色西装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这个男人似笑非笑地向她鞠了一躬,说了一句日语。范之玉皱起了眉头,她开始有点儿讨厌这个地方了。她理也没理这个男人,就向书店门口走去,而这个男人竟然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仍然用日语对她说着些什么。范之玉有些恼怒了,使劲挥了一下胳膊试图甩开男人的纠缠,并低吼道:“别跟着我。”男人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问道:“中国人?”范之玉对眼前这个人一点好感也没有,只是瞪了他一眼,就走出了书店。
井上清子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范之玉的人影,于是匆忙放下书,刚一出书店的门,就看到范之玉站在不远处一个邮筒前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还在等她。她赶忙小跑了过去问道:“怎么了之玉?你身体不舒服吗?”范之玉摇了摇头,说道:“刚才书店里有个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井上清子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对,你不看了吗?那我们走吧。”
“那,那个讨厌的人呢?”
“走了吧。”范之玉说罢又向书店的方向看了看。
然后两个人搭乘了电车离开,一路上也是有说有笑的,范之玉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
就快到新年了,警备厅有内部的新年聚会,在一个小礼堂举办。张若明提出要以范之玉男伴的身份前去参加,范之玉想到他大约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还是欣然同意。
聚会那天,范之玉挽着张若明的手臂,上台阶的时候因为晚礼裙太长,范之玉不得不用手托起一部分,张若明轻轻握住范之玉挽着自己的那只手,又低头帮范之玉留心着脚下。范之玉在那一刻有一种他们即将要走进教堂结婚的错觉。礼堂内虽然没有那些酒店和舞厅的装修华丽,不过也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布置,自助餐台上摆着鲜花美酒和一些西式的菜肴,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三五成群各自聚在一起聊天。
“之玉。”范之玉闻声回过头去看,见井上清子穿了一件中式旗袍正向她这里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
“之玉,你今天穿的真好看。”井上清子拉住范之玉的手说道。
“谢谢,你穿旗袍也很好看。”范之玉笑着说道,虽然她并不真心这样觉得,可是一段时间的相处让她觉得清子是个非常单纯善良的姑娘,她宁愿说一些违心的话来使清子高兴。
井上清子看向站在一旁的张若明,问道:“这位先生,是之玉你的……”
张若明友好地向井上清子点了点头,说道:“清子小姐你好,我是之玉的朋友,我叫张若明,常听之玉提起你。”井上清子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跟在她身后走过来的那个男子让范之玉和张若明都有些愣住了,清子顺着他们的表情转头去看,接着又笑着把男子介绍给对面的两个人,说道:“哦,这位是齐先生。”这位齐先生看到张若明和范之玉两个人也愣了一愣,他看到范之玉的时候脸上有些微微的窘困,而看到张若明时又眯起眼睛来仔细辨认着。
井上清子看着三个人奇怪的神情,完全不知道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之中。
警备厅厅长上台讲话,打破了这样尴尬的状况。一番毫无新意的新年致辞之后,人们开始围着自助餐台吃东西、品酒,井上清子拉着那位齐先生也向餐台走去。张若明和范之玉并没急着过去,仍然站在原地交谈。
“那位齐先生……”范之玉先开了口。
“你认识他么?”张若明问道。
“就是那次我和清子去书店遇到的那一位,也不知他和清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不管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我始终觉得他有些古怪。”范之玉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追随着井上清子和那位齐先生的身影。
张若明沉吟了片刻,仿佛是想明白了什么事似的,对范之玉说道:“我也见过这位齐先生。”
“在哪里?”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他当时坐在我旁边,因为他……他主动和我说了话,所以我对他还有印象。”张若明没有说当时他对这位齐先生心怀警惕的事,如果说了,势必也会透露出一点他的另外身份。
会是巧合吗?范之玉心里想着。那位先生还姓齐,姓齐。
陪着井上清子站在自助餐台边的齐文翰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张若明和范之玉,发现他们也仍然在看着自己这个方向,心里不由得有一点打鼓,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想着是否应该提前离开这个原本就与他无关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