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五光十色的照映下,行人脸上皆是彩色的。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庆华年舞厅的门前,夜夜都是这样的繁华热闹。
沈佩含与一名白俄舞女搭着肩从舞台上谢幕下到了后台,和往常一样早有人把大花篮送到了后台,指名都是给沈佩含的。她在庆华年做舞女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从最开始一般的简单伴舞,熬到了领舞,又熬成了如今的明星头牌,在上海政商人士的交际圈里有时都是座上宾。这当然不单是凭她一个舞女的身份。大花篮中最醒目显眼的那一个,永远是陈司令送的。
沈佩含坐在镜子前把首饰一一摘除下来,卸了舞台妆,重新化了一个寻常的妆容。她袅袅婷婷走出了舞厅后门,陈司令的车早已等在了那里。副官打开车门,站立在旁等她上车。沈佩含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车内,又瞄了一眼副官严肃的表情,二话没说坐了进去。车开向了公共租界,沈佩含拿出从手包里拿出小镜子照了照,对副官道:“早说今天晚上有会,我就化个年轻一点的妆,你开慢点我补一下。”副官回答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道:“司令已经在那里了,说要尽快接到沈小姐。”沈佩含有些不耐烦地合上小镜子,随手拨弄了拨弄头发,没有说什么。
沈佩含走进饭店包厢内,看到在座的是几位常见的商会老板,陈司令军装整肃端坐在上座,右手边是一位面生的年轻男子,左手边有一个空位,是留给沈佩含的。几位商会老板都向沈佩含点头致意,沈佩含也面带笑容地回礼,款款走到陈司令身边入了席。陈司令向旁边的服务生勾了勾手指,服务生上前在沈佩含的杯中斟满了酒。沈佩含向众人举杯道:“诸位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哦,我来晚了要大家等我开席,我先自罚一杯,求各位的原谅。”一个戴眼镜的老板手轻轻拍着座椅扶手笑道:“沈小姐肯陪我们这些人喝酒吃饭,就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了,哪里还谈得上原谅的话呢。”沈佩含轻掩嘴角道:“于老板这么说可是太抬举我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连现在电影明星的身份也比不上的。不过是老板们看重我罢了。”坐在沈佩含对面的一个年纪稍大的老板端起酒杯道:“都是老熟人,就不必客套啦。来来来,都端起杯子,今天是为张先生接风的嘛。”沈佩含这才又看向那位面生的年轻人,能让陈司令设宴给他接风,又请了这么多商会重要的人作陪,一定不简单。于是也举杯向年轻人敬道:“我也真是糊涂了,看来这位先生才是今天的主角,我再向您多敬一杯。”年轻人也笑着举杯,说道:“那就,与诸位前辈,共饮此杯吧。”
饭局散后,陈司令把沈佩含送回了家,临下车前,他拉过沈佩含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说道:“今天又辛苦你了。”沈佩含娇然一笑,推开车门,又回身给了陈司令一个香吻,娇嗔道:“跟我你还说这些!”
沈佩含揉着酸痛的肩膀缓步走上楼去,开门走进了漆黑的屋子,姆妈和五婶都睡下了。她把手包随便扔在一边,走到靠窗的单人沙发前坐下,把腿搭在脚凳上,点起了一支烟。靠墙的长沙发上坐起了一个黑影,把沈佩含吓了一大跳,她没有出声叫喊,而是立刻站起身抄起茶几上一把水果刀指向了那个黑影。黑影不作声,沈佩含掐灭烟头,低声问道:“是谁?”黑影动了动,坐直了身体,也低声唤道:“表姐?”
沈佩含打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看清了坐在长沙发上的是一个少女,乡下人的穿着打扮,面容清秀,却并不相识,她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但是放下了那把水果刀,坐回到单人沙发上重新点燃一支烟问道:“谁让你待在这里的?你从哪来?”少女有些局促不安地盯着地板道:“我叫阿七,姨妈让我在这里,说等表姐你回来再给我安排。”
“姨妈?”
“就是……”少女伸手指着沈佩含姆妈的房门。
沈佩含明白了,是姆妈乡下娘家人的亲戚。她长出了口气,可是心里也有些打鼓。虽然她在庆华年舞厅的收入不算少,又有陈司令偶尔给她送这送那,可是她开销也不小,姆妈又吸着鸦片烟,再养这么一个丫头,她是养不起的。如果只是来看看,要点东西或者钱,她倒还可以拿得出,衣服或者首饰总是有两件的。
她还正在想,阿七倒先开了口:“我是想,能不能表姐找个工作。大户人家帮佣我是可以做的,我识字,如果有什么其他要识字的工作,我也能做。”
“识字?”沈佩含感到意外,不是乡下女孩子都没有读书的机会吗?
阿七点了点头,又解释道:“我之前……之前念过书,陪着……小少爷……”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沈佩含有点没听清楚,也没有追根究底。
阿七在沈佩含的公寓里留了下来,等待沈佩含给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平日里姨妈整天躺在房间里抽着鸦片烟,或是小睡,很偶尔地才要五婶给她端进去一些吃的,人瘦得几乎没了形。五婶是表姐请的帮佣,给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饭,打扫打扫屋子。阿七来了以后,会帮着五婶洗衣打扫,五婶有时候也会教阿七做家常菜。表姐每天都是睡到快中午才起,起来以后吃点东西就在房间里听音乐,兴致好的时候还弹钢琴,那架黑又亮的钢琴,还有放唱片的机器,都是阿七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大牌子。表姐几乎从不到姨妈的房间里去,偶尔要告诉姨妈一些什么话,也是托五婶去说,现在就是托给阿七。表姐说她闻不得姨妈房间里的味道。,经常要阿七去给房间通风,而姨妈又最讨厌阿七来拉开挡光的窗帘。
有一天表姐回来脸上很不高兴,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进门就砸了一个茶壶。阿七在一旁收拾着碎片,看到表姐有些怅然地坐在沙发上发着呆。表姐拿起烟来点,却总是手抖,怎么也擦不着火。阿七上前帮她点了烟,转身准备回房间去。沈佩含叫住了阿七:“你说我是不是老了?”阿七有些吃惊地回过头看向表姐,她艳丽的衣装,精致的五官,时髦的烫发,一点也没有让阿七觉得老,何况表姐不过比她大了七八岁,哪里就老了呢?表姐吐了一口烟,弹掉烟灰,对阿七道:“坐下来陪我说说话。”阿七于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原来姨妈当年也是到上海来做工,被表姐的父亲看中娶了做小,可是父亲一死,表姐和姨妈就被人家正室赶出了家门,那年表姐才十六岁。如果说在父亲在世的那十几年里,她还可以过得像个富家小姐一样的养尊处优,那么之后的日子,她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世态炎凉、冷暖自知。姨妈在成了姨太太以后就渐渐染上了鸦片烟,先是陪着表姐的父亲抽,后来自己的瘾反倒更重了。表姐十八岁那年进了庆华年舞厅,用表姐的话说,总比进小馆去陪客要好一点。何况上海商界圈子里有不少人是认得她的,有的还曾与她父亲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在舞厅看到也会略微关照一点。表姐从小学过钢琴,对音乐又天生敏感,很快就在舞蹈上表现出才能,生计总算就这样稳定了下来。
沈佩含拉住阿七的手,半怒半悲道:“做工。阿七你说做工,能有什么好?赚一点钱?想骗你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上海不比你们乡下,你这样水灵的姑娘,是该到上海来的,可是到了上海做什么呢?做工吗?”阿七不言语,她其实觉得没什么可怕的,连死她都没怕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也是阿七真的没有见过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可怕。
沈佩含忽地站起身来,绕着阿七转了一圈,又把阿七拉起来转了一圈。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有些兴奋道:“阿七你应该去我们那里,去庆华年!”阿七不太明白表姐的意思。表姐把阿七的胳膊举平,又让她转了个圈,说道:“你看!你这样的身形,就适合跳舞的。”阿七有些畏缩道:“我可不会……”表姐拉过阿七,替她摆了一个造型,笑道:“不会有什么,谁是一开始就会的。我不也是慢慢学的吗?有我教你,你放心!”表姐一时开心地拉着阿七就跳起舞来,可是一会儿碰到沙发,一会儿又磕到桌角,一会儿又踩了脚。阿七有些慌乱地不知所措,沈佩含却很开心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