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默认了齐老爷对她的安排以后,齐老爷便命人开始准备必要的东西。凤冠霞帔,香烛祭品,和一口合适的棺材。那华丽的衣冠和一条白绫被同时摆在托盘里,送到阿七面前,还有几匹锦缎和一些其他首饰。管家在一旁声音低沉地念出了礼单,念罢又对阿七说道:“老爷说了,你既然想好了,就莫怪他心狠。他也不催,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什么时候……这聘礼,老爷的意思是,让你自己选,是直接陪进‘里面'呢,还是折了现给你送家去。”阿七两眼无神,看着地面的眼珠连转都不转一下,有气无力地回道:“我要这个还有什么用,留给我家里吧,弟弟过两年也该娶亲了,用得上。”
管家向齐老爷复命的时候,齐老爷正被四太太请到屋里去喝酒。今日四太太的兴致似乎格外的好,还唱了当年齐老爷爱听的曲段。原本听曲听得高兴了的老爷,在听了管家的回复之后,眉头不由得又皱紧了。如果出于他的本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文羽早已离世的亲娘。四太太在一旁觉察到了老爷心里的矛盾,她用眼神示意,管家退了出去。四太太又在杯中斟满了酒,并没有向老爷敬酒,而是自己先一饮而尽。接下来,她一杯又一杯地灌着自己,直到头晕晕沉沉地几乎抬不起来,才醉眼朦胧地靠在老爷身上。齐老爷早就注意到了四太太的反常姿态,可是无心去问缘由,只是扶住了她,依然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四太太闭上了眼睛,轻哼了一声,又哈哈大笑起来,她伸手拉住齐老爷的衣袖,撒娇道:“老爷根本都不在意我,这么多年了,我在老爷心目中,始终赶不上二姐的地位。是不是只有我也生一个孩子,我也死了,老爷你才肯念我的好?”齐老爷微微嗔道:“胡说什么!”四太太摇着头道:“我没胡说,没有。我以为,以为老爷是喜欢我的,就像我喜欢你一样的喜欢。可是你只不过把我当成是一个替代,来抹去你失去二姐的伤心。你别不承认,我心里,只有一个你,比我自己还重要,可是你心里……你心里我只能……挤在缝隙里……”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用粉拳砸在齐老爷身上。齐老爷听得也有些心痛,只好揽住她,任由她哭,任由她打。
四太太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齐老爷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的时候,她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她忽然地就拉住齐老爷的长衫说道:“我有了你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齐老爷身子一僵,呆立在了那里。四太太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轻柔而坚定地说道:“放了那个丫头,算是给我们的孩子积福。没有了文羽,你会有另一个孩子。别人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齐老爷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
阿七穿戴好一身的嫁衣,坐在镜前慢慢梳着一缕头发,她有一丝害怕了,也有些迟疑。死到底是什么滋味?死了以后人又会去哪里?她还能再见到少爷吗?门在这时被人突然撞开了,绿荷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急道:“别,阿七别!老爷要放了你!”阿七手一松,发梳跌落在地。
阿七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回到了爹娘身边。齐老爷说从此齐家与她再无瓜葛,两不相欠。她走前最后摸了摸小少爷屋子的那一扇窗,除此之外,也别无留恋。不过在以后,她还是会常常想起在齐府的这段日子,想起一些细碎的往事。
数年没有与爹娘见面,彼此都已经陌生了。爹坐在院子里抽着烟叶,娘在屋里忙活着给阿七做饭。姐姐秋月已经嫁了人,弟弟长大了,可是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有阿七这样一个姐姐。阿七倒像是这个家的客人一样,拘束地坐在屋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范满堂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脸上的褶皱也很深,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纪要大很多。齐府管家把阿七送回来的时候,他感到很惶恐,以为是阿七在齐府犯了什么大错。直到管家交待说是齐老爷是开了恩才把阿七送回来的,他悬起来的心才放下。可是转念又开始担心家里又多出一个人的口粮,还要考虑给阿七说一个婆家的事情。
夜里阿七躺在娘的身边,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娘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还说道:“睡吧,睡吧。”阿七鼻子一酸,用被子蒙住了头,小声啜泣了起来。娘叹了口气,替阿七掖了掖被角,转过身去了。
说媒的人很快就找上了门,听说范家的姑娘在齐家给小少爷当过陪读丫头,齐家小少爷一死就被开恩放了回来,想必是比一般的乡下姑娘要多了些见识。范满堂抽着烟叶听媒人把对方人家的条件说的天花乱坠,听到说下个月就想要纳采,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来。媒人还要继续说时,范满堂清了清嗓子,开了口:“我问问,问问她的意见。”媒人也听说了阿七从小就倔,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嘱咐要尽快给个答复。
阿七不同意,说是终生不嫁,要为少爷守节。范满堂使劲磕了磕烟锅,怒道:“你又不是齐家的人,守的什么节?莫不是你与齐家小少爷……”阿七摇头,但是就是不肯同意,说要是非让她嫁,她宁肯去死,死了好去陪少爷。范满堂气得摔了一个粗瓷碗,又踢坏了一个木凳。
夜里阿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她仰头望着夜空,月光暗淡,凉风吹得她有些瑟瑟发抖。有人从身后披了一件衣服在她身上,她回头,看到是娘。娘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说道:“不想嫁人,以后怎么办呢?真的终生不嫁,别人的吐沫也能淹死你了。”阿七不说话,拽了拽披在身上的衣服,把头埋在膝盖上。娘仍然立在她身后,沉默了一阵。阿七回过头来说道:“外边冷,娘您进屋去吧。”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转过身去,可是没有立刻走。她背对着阿七,说道:“我有一个姐姐,嫁到了上海,你去找她,在上海找份事做。什么时候想回来嫁人了,到时候可别嫌找不到个好人家,谁也不会等着你。”说罢就进屋去了。
阿七一个人坐在院中,抬头看了看夜空,风吹散了一些云,月亮透出一丝光亮来,照着树影,风依然吹着,可是好像没那么让人觉得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