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命人把阿七看管了起来,尽管阿七还未完全从昏睡中醒过来。从那天昏倒以后,阿七躺在床上几日都没有起来,只是偶尔微微醒转过来,张口要水喝,喝过一点点就又睡过去。葛妈在她身边照顾着她,这也多少让葛妈因为有事可做而不至于只顾悲痛。
阿七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看见一丝极亮的光,她寻着光找过去,是一个花园,有山有水,有花有鸟。她走在园中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她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死了,这或许就是人死了以后要去的地方。不远处一处假山上,有一亭台,她拾阶而上,步入亭台中央,感到天旋地转了起来。她扶住额头,闭上眼睛,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阿七。”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就睁眼去看,没有人。“阿七。”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她转过身,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是小少爷,小时候的,初见不久的小少爷。“阿七。”小少爷微笑着叫她的名字,表情平和,声音细弱。
“阿七,你为什么叫阿七呢?”
“我生在七月初七啊,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太可怜了。”
“那也比永远都见不到面好啊。”
“你为什么这么想?”
“本来就是这样啊。”
“……”
“少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文羽,齐文羽。”
“那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我姓齐啊,文字辈,羽,跟鸟有关,会飞。”
“你会飞?”阿七瞪大了眼睛。
“我不会啊。”小少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过或许我有一天会飞。因为我不能走,所以只好飞。”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阿七飘飘然站在亭台中央泪流满面,她回想起少爷对她说过的一些话,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眼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小少爷。”她喃喃道。可是那身影伸手一碰却化作了一缕轻烟,飞出了亭台,飞向了高空。“不要飞走!”阿七去追,她不顾危险地站到了亭台的边沿上,踮起脚尖去试图抓住那根本抓不住的轻烟。她猛然跌落了下去,没有落地,一直跌落。
阿七猛地一下睁开眼睛。想抬手去抓那缕轻烟,手臂却抬不起来。她转头看了看,是在自己屋里,葛妈头枕在她手边睡着了。她开口唤道:“葛妈……葛……水……葛妈……”葛妈听不到她微弱的声音。阿七使劲挣扎着动了动手臂,勉强伸到了被子外面。她用指尖触了触葛妈的耳朵,又触了触葛妈的鬓发,葛妈忽地坐起来,急切道:“醒了?阿七你醒了?要水吗?”阿七微微点了点头。
待阿七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和体力,葛妈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把老爷看管她的事情说给她。阿七还没有精神注意到这些,只是说自己饿了。葛妈说刚起来都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也不能突然一下吃多少,就说去给阿七熬一碗清粥。阿七点头说好。
葛妈熬好了粥回来,阿七已经等得有些疲倦了,听到门外葛妈和什么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好像是起了争执。阿七挣扎着起来,下床去看。她好不容易挪到了门边,却连拉开门的气力也没有了。而门外葛妈还在与人争执着,阿七隐约听到有人说是不让进来给她送吃的,葛妈着急地一时骂人,一时又哀求。阿七瘫软着靠在门边,倚靠着门的身子不断地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头磕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门外争执声停住了,有人推开了门,把阿七也推倒在地。葛妈赶忙跑进来扶起阿七,门外的人又立刻把门关上,并且“咔哒”一声上了锁。葛妈搂住阿七的肩膀,心疼地说道:“阿七,怎么好人就是这样的没有好报呢!可怜的孩子。”
阿七最终喝下了那一碗已经冷掉的,又有不少泼洒在了地上的粥。她与葛妈相对无言地坐着,天色渐暗下来,她们却也没有点灯。
有人从门外开了锁,脚步沉重地进屋点起了灯。葛妈眯着眼睛去辨认来人,是管家。管家点了灯,走到阿七的面前,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子,当初就是他领着进齐府的。没想到如今……阿七抬头看见管家,仍然打算起身行礼。管家拦住了她,说道:“坐吧。我来,是跟你说说老爷的意思。”他顿了顿,继续道:“老爷知道了你跟小少爷的情意,也很感动,现今小少爷不在了,老爷心疼小少爷,想成全你们,也没有办法了。如果……如果你还对小少爷有情,老爷的意思是……不如你就做了齐家的少奶奶,能活一天呢,自然是好待你一天。要是,你随了少爷去,也依然是算作正室,就和少爷……合葬了吧。”这一番话说罢,连管家自己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葛妈更是感到十分正经,她错愕地盯着管家的脸,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是那个心善面慈的老爷的意思。阿七倒是很坦然,她明白老爷话里的意思就是要她给小少爷陪葬,以弥补老爷对小少爷的一些亏欠。说到底她阿七对齐家而言始终不过是一件私人物品般的存在,怎么使用都是主人说了算的。她设想猜测过许多种自己未来命运可能的结局,却没有猜到这样的一种结局。但她不怨不恨,甚至愿意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安排,可以说是她自愿选择,也可以说她根本也没有别的选择。
绿荷从别人的议论纷纷里听到了齐老爷这样荒唐的决定,她放下手里四太太交待着要尽快改好扣子的一件旗袍,就赶去看望阿七。可是她看到阿七的屋子从外面上了锁,里面也是漆黑一片,并且一丝动静也没有。她想老爷该不会是已经把阿七给杀了……
四太太正打算派人去找绿荷,问问她旗袍改好了没有。才交待了丫头几句话,就见绿荷有些失魂地走进她的屋里来,也不顾规矩了,扑通跪倒在地就哭道:“求四太太发慈悲,求太太救救阿七吧!别让老爷把她给小少爷陪葬!阿七她还小……”四太太因为有了身孕,虽然不好声张,可是自己却知道注意忌讳,因此小少爷的丧葬一应事项,她都没有参与,只是自觉换了素净的衣服,称病在自己屋里静养。所以等绿荷哭哭啼啼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才明白了一些原委。这个叫阿七的女孩子,听起来比她自己的身世还要悲惨。如果说四太太是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这个阿七可是人生还没有开始便已经要结束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几年前,大少爷出国前的一段日子,这个叫阿七的小丫头大清早从她屋里叫走了老爷,去看据说生病了的小少爷。四太太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那天是她的一个整生日,说好了老爷从早到晚都会陪她做她想做的事,结果一大早就因为这个小丫头的到来食言了。当时四太太几乎把错都怪到了这个小丫头身上。看来如今,老爷也是把小少爷的离世,都推到这个丫头身上了。
思前想后,四太太决定伸手救一把这个丫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子就这样结束花一般的生命,这让她难免想起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