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听了葛妈的一番叙述,才明白那天在儿子齐文羽笔下看到的少女,不只是以阿七为原型这么简单,而就是因为阿七已经住进了齐文羽的心里。
是夜,齐府里辗转反侧的人不只齐老爷一人。齐老爷反复咀嚼着葛妈说的那些关于小儿子与阿七的点点滴滴,那些暗自涌生的小儿女情愫。他不知道自己当年那个决定,把阿七送到小少爷齐文羽的身边,会这样彻底地改变儿子的命运轨迹。如果当初他没有一念间让阿七做了儿子的陪读,那么这时或许已经在筹备定亲的事宜,也或许儿子会是另外的性情模样,又或许真的像葛妈说的那样,没有阿七陪着,小少爷齐文羽甚至都活不到今天?齐老爷满心疑问,无从解答。
葛妈也在辗转反侧,她一方面担心着少爷的身体,一方面又在怀疑自己把小少爷与阿七之间的情意明明白白地说给老爷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可是心病仍需心药医啊,小少爷眼下的景况,或许真的除非与阿七终成眷属而不能好转了。
阿七也在辗转反侧。她已经很多个夜晚没有踏实睡过一觉了,从绿荷告诉她老爷可能要给小少爷说亲开始。她想过也许老爷会留她在少爷房里继续服侍,做个丫头。也想过或许会让她给少爷做妾室。还想过会把她随便配了人打发走。又想过老爷会把她送回生养她一场的爹娘身边。所有的可能性在她眼里只是两条路,留在少爷身边和离开少爷。她当然选留下,可是问题是她到底有没有选择的余地呢?
躺在老爷身边的四太太闭着眼睛好像是在熟睡,可事实上齐老爷每动一下身子,或者每发出一次叹息,她都格外清醒地感受得到。她知道这些天老爷都在烦忧小少爷齐文羽的事,不过她还不知道葛妈说给齐老爷的那番话。几日来老爷都愁眉不展,今天似乎忧愁更重了。四太太暗自把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之上,半个月前给她诊脉的大夫说她有了身孕。她不太敢说出来。二十出头那一年她跟了年近四十的齐老爷,以一个卑微的戏子身份,入了齐家的门。跟老爷的这十几年里,她一直不曾有孕,即便老爷几乎大半的日子都留宿在她的屋里。她怀疑过是自己不能有孕,也怀疑过是老爷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所以当有了身孕的消息由大夫口中说出时,她完全不敢相信是真的。在齐府里出身低贱的她,如果有一个孩子傍身,地位会大不一样,如果是个儿子就更好了。如今齐府的大少爷远在国外,小少爷病重无药可医,如果这时能给齐老爷添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儿,也是给他的一点安慰。可四太太仍然不敢说,她怕孩子保不住又给老爷平添一分烦恼,她又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来有了身孕会让老爷对她有什么别的看法。甚至她只是害怕因为小少爷的事,老爷根本无心去理会她是否有孕。她不是个坏心肠的人,在齐府里也是过得有些战战兢兢,虽说满府上下,并没有什么乌烟瘴气的你争我夺,也没有人故意对她刁难,可是畏惧由她的心底而生,她几乎从未有过安全感,除了爱上齐老爷的那一刻,也仅仅在那一刻短暂拥有。
齐家小少爷的病终究还是一日重过一日。大夫摇头已经不肯再开药方了,与其用药去强灌而没有丝毫效果,不如让病人少受一点罪吧。葛妈瘫坐在小少爷的床前,握着他枯瘦冰凉的手,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挽救这个生命。阿七躲在门外向小少爷的屋里去看,她知道他这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就算她再出现,他都未必看得到了。她的心好像是被剜去了一样,站立在门前的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皮囊。
阿七很小的时候已经可以坦然接受生离,离开家,离开爹娘,她觉得那并不痛苦,只不过是到另外的地方去继续生活,她还是她。而在阿七将要十八岁的这一年,她要面临死别。她还不知道死了的人是要去什么地方。
等阿七再一次见到少爷齐文羽的面时,他已经是一具完全冰冷了的,凉透了的尸体。葛妈在一旁哭得像要肝肠寸断一般,齐老爷坐在床榻边只是发愣。大太太,三太太都来了,拿着手绢抹了几下眼泪,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阿七只是跪在那里,冷眼旁观。她哭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哭什么,她只是没想到她不必要再担心能不能选择留在少爷身边,少爷先选择了离开她,这算是少爷替她做了选择吗?她该不该为少爷的死负责呢?
齐家开始料理小少爷的后事了,棺材抬进了少爷的屋里,请来念经超度的高僧被奉为座上宾。阿七恍恍惚惚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差别,不知道饥渴与困倦,行动举止都好像是机械一般进行着。
直到齐文羽入土安葬以后,阿七才昏倒在了由墓地回府的路上。
齐老爷连着几日都到小儿子的屋里去看,翻翻儿子看过的书,坐在桌前发一阵子呆。他后悔没有多陪伴过儿子,以至于如今也想不起什么父子二人之间值得回忆的事。他还是愧对了他深爱过的女人最后的嘱托,没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甚至可以说,从未照顾过他们的孩子。无意间齐老爷又翻出了那幅画,那幅意味着悲剧开始的画,他盯着画中的少女看了许久,不由得就皱紧了眉头,他恼怒地把画纸揉作一团,甚至狠狠地撕扯了两下。他把那揉皱了的,破烂了的画纸扔到地上,像个孩子似的伏在桌案上哭了起来,先是小声啜泣,继而嚎啕大哭。他觉得自己为人之父简直太过于失败了,失败到不敢面对自己身有残疾的儿子,失败到不能照顾儿子一生平安无忧,失败到不知儿子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失败到……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眼睛通红。他弯腰捡起扔在地上的残损了的画纸,轻轻把它铺展在桌面上,把撕裂处小心翼翼地对齐。他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他要补偿儿子,满足儿子最大的心愿,让他娶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