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康依旧记得那一天李安桐望向他的眼神,此时想起来后背依旧还会发凉,心中也会不自觉的倒吸一口凉气,放才能和缓心底的那丝恐惧。那个眼神简直不似人,而是地狱的恶魔才有的神色:杜如康不确定李安桐是何时发现的他,他只记得当李安桐望向他所站的地方时,自己的双腿根本不由自主的便走了出来,身上的肌肉几乎完全绷紧,也不知该何如言语,只站在那里,深深望着李安桐。那时的杜如康面如土色,嘴唇发白,额上布着一层细汗,耳后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袜子已与脚上的皮肉黏在一起。三魂已丢了一魂,傻傻的站着,几乎忘记了祈求与期盼。那一刻,是生命的最长之时,也几乎是生命的尽头。
杜如康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过神,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随着李慕崎与李安桐走出了那一片密林,身上、手上满是泥土,却又想不起自己何时碰过泥土,何时将衣服弄脏。
李慕崎望着杜如康疑惑与不安的眼神,缓缓道“你身上的泥土是在埋葬他们三人时弄脏的。”李慕崎缓缓一声叹息,道“若是我们不将他们埋葬,只怕他们只有暴尸于荒野,身躯入狼腹。找不到一丝曾活在世上的证明。不论他们生前是善是恶,死后终究已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值得尊重的一个人。”
“那样的人,也值得尊重吗?”杜如康不知为何会有如此的疑问,他问出之后又有些后悔,他不确定自己的这一个疑问会不会将李慕崎激怒。
“我尊重的并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逝去的生命,”李慕崎轻声一叹道“世上。只有生命是不分贵贱,不分贫穷,最是公平,最是受人尊敬。却有许许多多的人,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总是轻视于他,直到死亡的那一瞬间才知感叹,才会后悔。”
杜如康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的言语,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想法。他原只知道生命是不公平的,存在差异的,有着贵贱之分,贫贱之差,从不知,也不信生命是公平、平等的。今日听到李慕崎的言语,心中不经细细的思考着:生命,果然是公平的,存在差距的只是自身的修为与自身的身份。而能影响与决定这一切的,只是自己的追求与自己的内心。想到这里,杜如康心中一阵感慨,又是一阵激动,还有一阵莫名的恐惧,却又不知为何恐惧。
那一天究竟还做了什么事,杜如康此刻已经想不起来,甚至有些模糊,只记得李慕崎与他说过的两句话:人,总会有犯错的时候,很多人把错误归结于别人,又或是说世道就是如此,而不去思考自己,去纠正错误,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帮自己开脱,给自己一次比一次完美的理由,欺骗着自己,也在阻碍着自己认清自己。时间愈久愈是不想将自己拖出来,而且甚至更加的喜欢,让自己沉沦,甚至还在劝说自己:别人如此,自己为何不能如此,甚至在不断地告诫自己世道便是如此,自己也只是随着这个世道沉沦。另一句是:你也许能骗这世上一百个人,却骗不了这世上的第一千个人;人,只会上一次当,甚至会上两次当,但是没有一人会在同一个地方上两次当。当你想要欺骗一个人时,首先并不是让他受到欺骗,而是首先得先骗过你自己,若是连自己也不相信,别人又怎么会相信。若是骗过了自己,只怕此生只会相信谎言,而不会相信真实,一生只会活在谎言之中。要想别人与你真诚,首先自己得学会真诚,若是自己不懂真诚待人,就不要埋怨别人在欺骗你。
杜如康从未忘记李慕崎与他说过的言语,若不是那一年那一天,又怎么会有此刻的自己,此时的杜如康。
想到此处,杜如康的眼圈不自觉的发红,泪水在眼眶中不断的打转,若不是那一阵风,眼泪只怕已经落下。也是因那一阵风,杜如康才惊醒过来,手中的茶已经凉透。而李慕崎的眼睛不知何时已望向了自己。
李慕崎见杜如康的眼睛泛起亮光,知道他已经回过神来,方道“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李慕崎缓了一口气,道“还望你莫要推迟。”
“不知是何要紧之事?”杜如康布着一层凝重之色道。
“这一件事与别人而言十分的困难,于你却十分的简单。”
“哦。”杜如康心中一乐,面上露出一丝喜色道“何事?”
“骗人。”
“嗯···”杜如康面上浮起一丝惶急之色,道“我已好久没有骗过人了,此时,已经将要忘记如何骗人了。”
“是吗?”李慕崎笑了笑道,“若想不被人欺骗,首先得知道如何去骗人。如你这样的生意人又怎会不知骗人。”李慕崎仿佛看出了杜如康心中所忧,又道“你曾经骗人,是为你一己之利,而伤害世上许多无辜之人;如今,你骗人而是伤害一人,而救许多人之性命。此是益事,怎可推迟不为。”
“骗人又怎会是益事。”
“世上的对与错,总是需要一个参照,需要一个评判,”李慕崎道“此事亦是如此道理。”
“对与错,”杜如康低低道,猛然抬起头道“难道对与错不是规定死的吗?”
“不是,世上的对于错,根本不是谁能规定而出的,而是对比而出的。”李慕崎叹息一声道“不过,世人总是喜欢用以往的目光去判定每一件事情的对与错,却不愿去思考,去对比它究竟是对,还是错。”
“也许世人喜欢如此,也认为该是如此。”
“不,他们不是不愿去思考,而是不愿去相信,总是喜欢,甚至习惯于被欺骗,被以往的事物所愚弄。被以往的判断所支配。”
“他们为何会如此?”
“若不如此,只怕会被视作是一个疯子,是一个无可救药之人,甚至他们认为这样的人不该生活在这个世上,从而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此处,不仅是杜如康,就连李安桐也是一惊。心中细细想来,却又如李慕崎所言,是那么一种结果。人能原谅一个比自己丑陋,也比自己愚蠢的人犯错,却不会原谅一个比自己聪明,又比自己漂亮的人所犯的错误,甚至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与理由残害于他。
人宁愿在欺骗与谎言中度日,也不愿在思考与真实中生活。他们是在太过害怕,害怕自己的生命消逝在其中,也害怕被那样的一群人所残害。
杜如康慢慢从思绪中走出来,身上不自觉的出了一身冷汗。肌肉也不知在何时完全的紧绷,呼吸也不似方才那般和缓,变得有些惶急。深吸一口气,待呼吸平稳之后,方才道“不知所骗为何人?”
“魏州刺史。”
“他?”听到此人,杜如康心中又是一惊,待想到李慕崎的身份时,心中的惊疑方定。换了一口气,道“对付非常之人,方用非常之法。”
“不错,”李慕崎道,又深深望着杜如康道“此行必不会那般的容易,定会困难重重,也会有未知的危险。你可还愿往?”
“那一群人本就是极奸诈、极凶残之人,若不是如此,怎会有那样的成就。”
“是啊,”李慕崎又是一声叹息,却又像是在惋惜。良久方道“若非凶残之人,又怎会做如此之事,将天下黎民百姓视之如草芥;若非极其奸诈之人,又怎会玩弄如此手段,欺瞒天下百姓与高坐庙堂之人。对付此类人,只可以欺治欺,却不能以暴制暴。”
“因此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慕崎点了点头,道“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更加不会为难于你。”
“我知道,”杜如康的眼睛包射出一道精光,面上又浮起了那一片潮红红之色,声音有些激动的道“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我又怎么会推却呢?若是我不去,只怕您只会费更多的心力与精力,甚至还会多几分意外与危险。有我在您身旁,虽然帮不上太大的帮,最起码还是能看出他们所使的伎俩。”
“我相信你有那个实力,也知道你有那个能力。”李慕崎的眼中闪着感激的目光道“不然,我又怎么会特意来请求于你。”
“实不敢当,”杜如康慌忙站起施礼道,“您如此看的起小人,小人定会···”杜如康眼中的热泪终究打湿他的眼眶,心中的言语难再讲出。
李慕崎忙站起,将杜如康扶起,柔声道“此生能有你如此佳友,人生何其快哉。”语声方顿,与杜如康齐声大笑。
良久,杜如康方道“此行虽然看似并无凶险,却难免会遇到一些意外,况且您的身份又是这般尊贵,也担心他们会投鼠忌器,做出一些发狂的举动,只望您能带一位名医,已保您万金之躯。”
“我倒是无妨,”李慕崎轻轻的拍着杜如康的肩膀,望着他与李安桐笑道“有你们在身旁,又有何危险可言?只是要将此事完成,必须要一位名医协助,不然怎么能听到百姓心中之言,况且他们的身体也极需调理,若是不调理,只怕将会有数千民众将死于疾病。”
“您担忧的确实有理,”杜如康思索良久道,“饥寒交迫,若是不先调理身子,只怕食多少食物,终究也只会过肠而出。若非亲切之人,百姓也不敢相信于他,又怎敢将心中言语倾述而出。”微微迟疑道“不过,如此境地,我们如此多的人,怎么进入才不会令他们起疑?”
李慕崎笑了笑道“若想不被起疑,只有与他们一般无二。”
“难道我们要扮作饥荒逃难之人?”杜如康思索道,“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是您···”
“我与你们又有何区别可言?”李慕崎笑了笑道。“难道我的头上长着犄角,多长了一只眼睛?”
听到此言,杜如康笑了。他知道李慕崎此言的用意,也了解他为何会说此言:李慕崎与他没有差别,他在李慕崎的心中是他的朋友,朋友之间,又哪来的那么多的计较,又哪有那么多的隔阂与特殊。
若是有区别,又怎么会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