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又叫银城,城区以北自古以来农田阡陌相连,大部分人都以种田为生,算得上是湖南地区有名的粮仓,少有天灾人祸,人烟虽密,山林间却也没有留下太多斧凿之工,在农村里每家每户后头,不是樟树就是竹林。在更北的桃江县还有绵延数里的竹林称作竹海,风一吹起来,沙沙的响声颇如海浪的绵延漫溯,在如此的人间天堂,生活在那儿的人们对于爱都有着天性的纯粹感受,是以民风浪漫。
“走啦,惠琪。”念君在前头朝后呼喊,声音甜甜蜜蜜的,手里提着一壶油往家里走去,时年一九六七年,**********开始的第二年,火红的风暴才刚烧到湖南来,城里有些乱了,可是村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只是偶尔听见外界的喧闹,却也没有太多在意,毕竟前几年方才闹过一次******,人们也都疲了。
念君一身绿色军装,脚上穿的也是双军布鞋,这在当时农村可已经是极时髦的装扮了,毕竟军人在那个年代就是最红火的职业,也是大部分的向往,有了这一身装扮,再加上念君本来就生得俊俏,自然在路上有不少女孩子偷看,也不像是会单身的模样,可念君偏偏今年都差不多二十七岁了,还是没有个婆娘,戚云都愁得不行,每次劝他,娘俩还闹得不愉快。
这原因得追溯到五十年代末,大陆掀起的政治活动让念君吃尽了苦头,他也慢慢明白自己的地主出生对于婚姻不见得是件什么好事,所以在婚嫁这一方面来说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母亲面前打马虎眼,哪怕是母亲把他关在门外都无济于事,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他还本以为自己再无姻缘之份,打算就这么跟母亲耗下去,就算有女孩子喜欢他,念君也是提出无数苛刻的要求,想要吓跑别人。
可就算心里有结,当爱情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惠琪是念君在左家仑做小生意时候遇见的,原本念君还在抱怨那天的生意不佳,跟临摊的摊主正聊着天,小摊子突然被一个阴影挡住了,抬头的那一瞬间,太阳晃得眼睛生疼,站在自己摊位前的是个女孩子,短发,俏生生的,唇红齿白的,像是会发光,念君当时就懵了,当天生意就算来了他都心不在焉,回家后猛地一拍大腿,才通过一些朋友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女孩子,姓杨,杨惠琪,住在燕子坞,了解了基本情况后便展开了追求。
但可惜生不逢时,念君这刚喜欢上惠琪,又有一场政治风波来了,而且能够感觉到这一次的风波比起前几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念君听外头人说这次的活动叫**********,革的是教书匠,资本主义家的命,那时候念君天真的想着,这样的革命自然不关自己一个泥腿子的事,他始终觉得再坏,也坏不过二十来岁时候的惨痛了。于是他没有放弃,制造了无数的巧遇,终于是跟惠琪的关系越来越近,他也能感到惠琪是喜欢他的,两人便在一个下午躲在竹林里私定了终身,惠琪说是非他不嫁,他也指天发誓说非她不娶。
今天终于是准备带回家了,在念君身后不远处竹林边,小小的笋尖在土堆冒着头,下面一圈青草,有些青草还是四片小叶子分开的所谓幸运草,一个短发女子娇俏地立着,一身卡其布工装虽说不太合身,可是依然瑕不掩瑜,底子好了,照样美丽动人,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拿,有些不安心的样子,看着念君蹦跳着往前走,也不等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声道:“慢一点,慢一点,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呢,等着我一起走啊。把东西给我拿,是我拿来送给你妈的,你一直提着像什么样子啊。”
“别闹了,马上就到家了,你看都已经可以看见我们村后头山上那棵歪脖子树了。”念君还是往前走着,满脸的兴奋,从惠琪家里一路出来他就跟吃了酒一般走得腾云驾雾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有时候还来几步小跑,端得是无比快活。
苦苦追了大半年,今天终于得到了惠琪父亲的认可,心里那是一个美的啊,再也不用两人跑去偏僻角落约会了,而母亲一向宠自己,又催着自己结婚,今天只要一见面啊,肯定是不会反对了,想起自己也许很快就可以娶到心仪的女子了,念君根本抑制不了自己欢快的心情,蹦蹦跳跳的,完全不像快三十岁的人。
“好啦,你都跟我说了好多遍了,往前走,走到树下,绕条小路,就可以看见你家了。我知道路,可是你也得等等我啊,陈念君!”见陈念君走得越来越远,惠琪只得大声点回应到,声音在山林里飘飘荡荡的。
见恋人没有回应,惠琪只得自己一个人撑着膝盖,爬着山路,走不了几步就分了神,山路两旁开满了小黄花,里头还间或有些蒲公英,风一吹就在摇晃,种子乘着风在山野间飘飘荡荡,找寻着落足之地,惠琪挑挑拣拣摘了一朵最为娇嫩的小黄花戴在鬓角充作饰物,当年土改后,家里祖传的田地被全部取走了,只留下立锥之地供家人生存,更别说那些财物,人都差点打死了,哪还留得住财,这第一次见未来婆婆她也极是紧张,又无首饰,只得从路边摘朵野花充充数,也好给留个好印象。
刚戴好花,一抬头,就看见一旁岔路口站了个年轻汉子,似乎站在那儿已经很久了,白白的皮肤显得有些奇怪,可神情却是温暖的,嘴角向下抿着,手里攥着几张票据,风尘仆仆地样子,盯着她一动不动,一个褡裢搭在肩上,上面粘满了灰尘。
“柱子哥哥,您这是出差回来了啊。”惠琪问道,觉得有些尴尬,她知道这个汉子多次上门提亲,可是父亲看不起他,嫌弃他家里世代贫农,就算是现在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可还是家底太薄,而且小学刚读两年就辍学了,身上还有治不好的怪病,虽说不影响行动,可是也是有碍观瞻。
这样的条件,父亲自觉家里好歹也是地主出身,虽说现在也落魄了,但对于这样的男人可还是一点都看不上,就算现在是邮局吃公粮的也不行,跟惠琪说是找算命先生算过命,嫁到他家后半辈子定是无一天好日子过,跟着凄凄惨惨,儿女也都会染上这样的怪病,让惠琪别动半点心思。
惠琪知道,柱子哥这一支分家后从前清末年起就开始跟着别人贩牛,虽说耕牛一直是农村里的硬通货,不过做生意也看天分,特别是当武举人的那位老人家离开后,生意更是没人照拂了,三两年之年家道就落了,此后这么多年,他都是第四代了,也还是利润颇微,生意始终不顺畅,家里再也起不来。
称得上是喜事的是近几年由于有做生意的经验,意外得了邮局领导的赏识经常去各地跑跑,耕牛买卖的生意就此放下了,可就算成了公家的人还是没落得什么好处,别人一见他这副尊容就有些嫌弃,油水也捞不到。虽说样貌因为得病不太好看,可在惠琪看来,柱子哥丝毫没有受到得病的困扰,为人还是极好,又热心又体贴,加上一身大力气,挑水种田样样行,不过就算如此,那也入不了她父亲的发言,只是做个朋友倒是好的。
柱子刚想开口说话,却听得远处又传来一声呼喊,声音颇为熟悉,“你怎么还没来啊,惠琪,我在等你呢。”
远处,扑扑地有人从山地上跑下来,身后全是灰土,迷迷蒙蒙的,念君提着那桶油三两下就跑到了惠琪面前站住,大气都没喘,到了才发现旁边路上还站了一个人,正是自己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柱子,虽说着后来关系淡了,倒也还不算交恶,惠琪刚想打断他,可念君已经飞扬着打了招呼,满是志得意满:“柱子哥,你回来啦,今天惠琪跟我去见我娘,到时候喜酒你要来喝一杯啊。”
柱子笑着点了点头,道:“一定的。”
夹在两人中间,惠琪觉得无比尴尬,僵硬地笑了笑,话都说不上一句,看看柱子,又看看念君,一个沉稳老练,一个飞扬跳脱,各有各的好,可是自己终究还是选择的念君,爱情这种事情谁又说得上谁一定比另一个合适,无非是爱上了,便就跟定了。
惠琪装作若无其事地拉拉念君,说道:“走啦,还杵着做什么。”
“对的,走走走。”念君嘿嘿笑了笑,从兜里取出一块手帕在惠琪鼻头上擦了擦,走了这么久,惠琪额头上也都有了汗珠。
“那我们先走啦,柱子哥,记得要来喝喜酒啊。”念君拉起惠琪的手,往家里方向走去,惠琪回过头来,给柱子挥了挥手,一脸抱歉的模样。
看着两个人这一连串的动作,柱子倒是也没动,就是那么站着,微笑着,什么都明白了,直到两人远去,灰尘也都消失在路上他才走上那条小路从地上拾起一朵花,脸上已经仿佛戴上了能剧面具,吹了吹,细心地收在褡裢里,惠琪和念君都没注意到,在他们转身的那一瞬间,花就从耳朵处滑落了,掉在地上,被埋在灰尘里,湮没无闻。
柱子理了理身上的票据,确定无误后,也是朝文村走去。他家族一排房子在小塘对面,一排四个屋子,他家行三,自然就是第三间,破落的泥砖草房,就连门口的土坪都不甚平整,凭着这个屋子他确实也难向惠琪提亲,理解般地苦涩笑了一笑,一步一步走得甚是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