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一会,无人搭理,好不容易整理了心绪,陈赛军一个人挪着,在戚云的注视下,扶着棺材走到尚未合拢的口子那儿,鼓起勇气,往里看着,念君已然不是之前见到时候的模样,为了防止尸体腐坏,里头确实铺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因着这层石灰,就连原本有着一点点发福的脸庞都已经瘦得可以看见骨头了,眼眶深深地抠了进去,变成了青灰色,而嘴唇上甚至都覆了白霜,极是诡异;身上盖着寿被,大红的被子在里头更是让人有些害怕。
实在不忍再看,几日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人,还那么彬彬有礼的人一时间魂飞魄散,阴阳两隔,陈赛军扭过头去,心里突然一阵激荡,脑子里乱相纷呈,对于自己这一次回来已是失望至极,直勾勾地看着戚云,失神问道:“云儿,你怎么还在?”
戚云听到这话,以为自己听错了,浑身一震,感觉身上从来没有如此凉过,手里的茶水都泼出来一些在腿上,杯子都还在剧烈颤抖,又是好笑,又是悲伤,反问道:“我为什么还在?陈赛军,你倒是真好,这么盼不得我活?”
“云儿,我不是。”陈赛军脑子这才清醒过来,想解释什么,心里无比后悔。
话还没说完,戚云摆了摆手,一脸看开的模样,说道:“不用说了,你什么意思我都知道了,儿子你也不想看,也嫌我活得太长,行,我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宅子还你。你们先扶陈老爷子去休息休息,我跟念君待会。”
转瞬间,称呼都已经从赛军变成了陈老爷子,戚云的无奈与绝望溢于言表,陈赛军被这么一遭弄得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手足无措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戚云,他迷惑了,他看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一阵云雾笼罩,他只想自己回来这一次顺顺利利的,可是转瞬之间什么都不对了。
李媛这时候才稍微止住悲痛,她也没听清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站起身来让身后的下属扶着陈赛军,对着正准备过来的年轻人摇了摇头,示意停下,给戚云欠身,嘶哑地说道:“不麻烦您了,我来照顾爸爸。”
又转过头凝视着棺材,像是在同念君告别,下属几个人扶着陈赛军慢慢走着,在跨出堂屋的那一刻,听得后面戚云的声音响起:“不是你进了这个门,你就是我家媳妇。他是念君的爹没错,他认你,我不认你,你一样进不了我家的门,别叫我妈妈。你们走吧。”
话音刚落,屋里的灯灭了,只有火光明灭闪烁,一张纸钱从戚云手里落下,被火吞没,孝子贤孙们又开始了一轮哭声,休息了许久的他们精神越发地好了,哭起来惊天动地。
“我们走吧。”陈赛军回头看了眼,按住话已经到了喉咙的李媛,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只剩下深深的疲惫,身形也越发地佝偻,一点一点地挪向门外,低着头,就连头发也散乱了起来,老人家就是如此,一口气散了,便再难回来。
身后,堂屋里没有一丝温暖,几个人趴在地上哭天抢地,戚云烧完一张纸钱就坐回在椅子上注视着自己面前的棺材,未曾搭理这一老一少,神情冰冷,仿佛挂上了一张面具,白了整张面孔,就连眼睛也未曾再转动一下,如同从未遇过这两个人似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院子,李媛陪着陈赛军去到村东头的祠堂坐下,祠堂此刻已经变成村里头的杂货店了,里头还住着一户人家,几个小家伙绕着陈赛军跑来跑去,嬉闹着,如穿花的蝴蝶,生气而灵动。
看到祠堂现在这般模样,陈赛军疑惑不解,一个村子顶顶重要的就是祠堂,是一个家族的根,哪能变成这般模样,听李媛解释后他才明白,因为那时候**********破四旧的关系,祠堂遭了大劫,九十多岁的老族长生生被那些不懂事的所谓红卫兵气死在祠堂门口,看着被砸毁的祖先排位,倒在门槛前眼睛再未合上,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跨过去的年轻脚步。
此后,祖宗牌位再未摆上,也没了香火,到**********快结束时已经是被人鸠占鹊巢,再不复旧日的庄严。
**********正式结束后,别人不提,那户人家也乐得轻松,依旧住在里头,日日生火做饭,他们本来就是破落户,更是不想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栖身的屋子,就这么传了下来,此后更是没人管了。
坐在祠堂门口,陈赛军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久久未说话,黑亮的皮鞋上满是泥土,风干后变成了难看的黄色,他一想起戚云刚刚的神情,心里就像堵了什么似的,最后句“你们走吧”就是压断骆驼的那一根稻草,让陈赛军脑子被重重一击,顿时就天旋地转,虽说陈赛军也明白自己没资格去要求什么,可是现在所有人都没当他是归人,仅仅只是个过客,本在长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回家了,还想起了郑愁予的那首新诗,在七十年代的台湾可是影响了整整一批人,那一刻下了火车,真是满心的欢喜,可现在看来,天地悠悠,白云如羽,真说不准何处才是他的家。
这一遭,陈赛军也说不上是伤心,毕竟能回家看看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客死台湾的战友那么多,他也算是好运了。再一来,漫长的一生中,伤心的事已经那么多,这一桩也说不上那么难过,只是年纪大了,可以丢掉的日见少了,大陆返乡却感觉越来越空虚,自己好似漂浮在祠堂门口的死魂灵,祠堂都已经不在了,而自己再也落不了地。
李媛坐在一旁,看着太阳西斜,一言不发,她已经跪在灵前好好地痛哭了一场,算是了了桩心愿,只是陈赛军,坐在旁边这一个低落的她叫了数声爸爸的男人,感觉魂魄都已经被抽走了,一个空壳在快要落山的太阳下显得越来越轻,几乎都要变透明。
李媛觉得心里极是内疚,要不是自己存了私心,没有及早告诉陈赛军,他也不至于这么仓促地就面对这一切,这声爸爸叫得实在是太自私了。
宁静山村里入夜就只有了犬吠声,这无声的寂寥,更是容易让人伤感,李媛本想着喧闹的花鼓能冲淡这一悲伤,可出乎意料的就连唱戏班子这唯一热闹的缓冲,今天也早早地停了,没有再发出声响,李媛看了看表,才不过下午六点,本来应该唱通宵的,实在有些奇怪。
时间在安静中流逝得更加尴尬,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甚至觉得自己也丧失了语言能力,平日里的玲珑心思妙语连珠都变成了念君棺材前的一撮灰烬,而哭得太久,喉咙一阵阵发痛,更是连闲聊也勉强,两人只是枯坐着,跟着过来的那几个年轻人却也没有半点不耐,站得远远地,不敢打扰。
“爸,我们不如先去找个地方住吧。村子里没有住的地方,时间也晚了。”李媛搓了搓手,入夜的郊区比城区温度低了好几度,身上都感觉有些凉了。
“唔,我,还是,算了吧。”隔了好久,陈赛军才幽幽地回过神来,说道。
沉寂了两个小时的陈赛军就连说话也都不利索了,语音语调都极是奇怪,他正还想说话,突然一阵光打过,只见远处一个人踩着泥路,深深浅浅地过来,是帮着戚云在守灵的一个小伙子,打着个手电筒,走到陈赛军面前,恭敬地说道:“陈老爷子,奶奶让你一个人回去吃饭,她给您做了一桌您喜欢的饭菜。”
“你是?”陈赛军有些迷糊,不是说念君无后么,怎么冒出个孩子叫戚云奶奶了。
“老爷子,我就是村里的,奶奶人好,小时候供我们上学,全村年轻人都叫她奶奶的。”说起戚云,小伙子满脸的敬爱。
陈赛军点了点头,越发地看不明白戚云了,寻思着既然戚云对外人如此之好,那灵堂里的那个戚云究竟是为何如此冷漠,就连李媛陪了念君二十年,这么深的情分,她却始终容不下她,陈赛军有些迷糊了,他想不明白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摇了摇头,也是捉摸不透。
只有面对了。心里琢磨着,这是唯一的法子,毕竟回乡妻子还在世也是一大幸事,断不可让两人有半分的遗憾。
站起身来,跟着小伙子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李媛还坐在一边,又转过头去,道:“媛儿,不如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凑合一晚就行了。”
“没事的,爸爸,我等您,我回车上等您,这边有些冷了。车上不还有些吃的嘛,您年纪大了,回城里住身体吃得消一些。”李媛也站起来,对陈赛军说道,沉默了这么久,两人父女的称呼再无障碍,自然随意。
“那行吧,我跟你妈妈说会话,这么多年没见了,总有些话要说的。”认了这个媳妇,陈赛军也就不那么讲客气了,已经是公公的姿态。
直到看着李媛走进车子后,他才跟着小伙子走向自己曾经的家,手电光在前面晃着,他背影孤单单的在光后高高低低,无人搀扶。
好容易才走到宅子里,所有人都已经走光了,地上的狼籍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一点鞭炮纸屑都找不着了,只有堂屋里灯还亮着,戚云坐在那儿静静地守着儿子的棺材,思绪却不知道已经飘散到哪里去了。
“你来啦,一桌菜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小孙儿,帮我守着看你大伯,我跟你赛军爷爷聊一会。”看见陈赛军来了,戚云让那小伙子坐在堂屋里守灵,自己扭开灯,带着陈赛军径直走入了堂屋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头装饰不多,窗户用的不是农村常用的铝合金推拉窗,也不是那种两页开合的玻璃窗,就像是回到了三十年代,这间屋子用的是窗户纸糊上的木窗,看起来也是日日打扫的样子,没落上一点灰尘,除此之外,屋里的陈设就一张桌子,两条凳子,放在正中,墙角处,还有一个五斗柜,不过墙角的那个柜子却有些奇怪,就像是烟熏火燎过又重新拼装起来似的,只不过好似在哪里见过。
戚云看陈赛军盯着那个柜子,嫣然一笑,道:“赛军,你看那柜子是不是特别眼熟,那是我们新婚时爹爹帮我们特意请木匠打的,你还记得么,你看那柜脚包着的铜皮,不都是你自己后来亲手包上的么。念君生意做大后,我特意要念君把原来我们戚府买下来时候从屋子里翻出来的,当年那把大火虽说少得七七八八,****也把我们家砸得几无好货,可这个柜子还在,估计是烧残了没人肯要,还是我们原来房间里的摆设来得舒心,我每日也过来坐坐,想着你回来看见这些该是有多开心,不说柜子了,你看这桌子凳子都是原来房里的木头做的,是不是特别亲切。这么一说,我们的念君真是好孩子啊,多么有孝心,可惜你没有见过他啊,多么好的儿子。”
比起下午那个冰冷的戚云,这个突然回到三十年代新婚时候的戚云更是让陈赛军心里感到害怕,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还把耳环,手镯,戒指统统带上了,衣服也是穿的大红色,站在屋子里看着陈赛军,笑意吟吟。
说的话极是温柔,想起她每日里拖着老迈的身子擦洗这些家私,赛军也是隐隐心痛,心里的愧疚又更深一层,如不是用情至深,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把这些破旧的东西运回来,还专门布置一间屋子等自己回家。
“来,坐下来吃吧。”戚云见丈夫还是站在那儿不动,又唤道,这一次却是大声了些。
陈赛军这才迈动了步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坐在凳子上,桌上菜色果然都是自己当年爱吃的,不过这一桌菜都是一样的颜色,黑乎乎的,一看就是酱油放多了,炒锅也炒得太狠,人老了鼻子闻不出,究竟这菜是糊没糊也不知道。
陈赛军有些尴尬地拿起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在台湾一直都是阿玲做饭,把胃口养得极刁,平日里稍有不如意,就连饭也不吃,只是这两年照顾阿玲才稍微好了一些,勉强尝了一筷子,意外地发觉除了颜色不好,味道还是挺不错的,温柔地问道:“云儿,你也坐下,一起吃,我们这么多年了,都还活着也不容易。我记得你原来是不会做饭的,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做饭这东西,有些人天生不会,我学了这么多年,也才能炒出这些你喜欢的菜,念君都吃厌了。”戚云轻巧地说着,看似浑不在意,可是一个小姐学做饭,该吃多大的苦,想想也都明白,顿了顿又说道:“是呀,谁会知道我们能活这么长呢,从三九年武汉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刚开始的时候我想,也许是打仗拖着了,后来我等到四九年,共产党取了政权,你还没回,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你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去了台湾,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我都更要等下去,万一你尸骨送回来,没人收,那该多凄凉,到现在,我不还是等到你了。”
桌角摆着一坛酒,戚云指着它说道:“赛军,你知道么,我们刚成亲时,我知道你是军人,四海为家,我便央求爹爹找人做了几坛酒,在我们院子里那棵梅树下挖了个地窖埋了,几十年过去了,也没人知道,直到前几年念君去的时候,我跟着他挖开了那个地窖,里头还有两坛好酒,喝一杯吧。”
也不等陈赛军回答,戚云自顾自地拍开了那坛酒,甫一开封,整个房间里便酒香四溢,不似酒精勾兑的粗劣味道,也不似刚放三五年黄酒总有些浑浊的香味,这一层味道,是浑厚下的清香,酒香便可让人沉醉。
倒了一杯酒,清澈见底,灯影在酒杯中幽幽地晃着,桌子一动,灯影散开,一杯碎金,陈赛军的心思也被搅得支离破碎,戚云一边往陈赛军碗里夹着菜,一边说着自己这些年的故事。
陈赛军听着,筷子都没再动,心里苦涩难言,随着戚云的故事,他看着时光从她身上一块块剥落,仿佛回到了她尚年轻的岁月,那是红色耀眼灿烂的时代,也是最无法无天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