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多的是逃难的人,携家带口的,绵延数里,只是走不得几天,便分了岔,大部分人都赶往重庆那方向,毕竟大西南没在前线,安全还是相对有一些保障的,少部分人像是戚云便如星罗散布天空般逃到各个地方了,唯一的渴求就是去的地方没有如狼似虎的日本人。
戚云坐在马车上看着一路上这些难民,也想着,这时节亏得是老天赏口饭,这逃难的途中,如若真还碰到什么天灾,都不用日本人来追来杀,自己人就得一批批的死了。好的消息是日本人在占领武汉之后就开始休整,没有再像之前那般马不停蹄地攻城略地,只是派出了小股部队扫荡,偶尔的几架飞机轰炸,在老秦执意赶路几天之后,戚云他们方才明白,只有不跟逃难的大队人群在一起,才有更多活下来的希望,日本人就瞅准了大队逃难的人群扔炸弹,磨蚀国人的信心。
戚云坐在马车里,看着赶着马车的老秦和戚荣,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想起曾经父亲教过自己春秋战国时候的战争,春秋号称无义战,但也还是得寻个由头才能发动战争,更是不敢随便灭了别人国家,以礼服人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才会有春秋五霸的出现,霸主的位置无非是调和及尊崇的意味,不过到了战国后,动辄灭人国家,以消灭有生力量为主,才会有那么多的死亡。可到现在,戚云根本不知道无法界定现在的战争,究竟是什么含义。
休息的时候,戚云详细地问了老秦跟戚荣在前线发生的事情,才后知后觉她们究竟对战争想得有多简单,赛军这么几年过的都是怎么样的生活。
第一天,赛军他们就直接上了前线,伏在壕沟里,透过铁丝网他们就可以直接望到对面的日本人阵地,黑黄色的硝烟不断地飘起,更别论时紧时密的枪声,日本人试探性地攻了几次都被打退,扔下几十具尸体,只有赛军他们才知道这几阵枪声就是他们最后的虚张声势了,大部队都在撤走,辎重也都得带去,留给他们这一股断后部队的只有数架重机枪,和不多的子弹,也亏得是赛军他们之前在前线的日子少,装备还算齐整,每个人身上手榴弹什么的都还留了几颗,凭借着****之前的严密工事至少也能守个几天,只是不知道其他部队是什么情况了。
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真切的知道什么叫做命如草芥,受伤了自己滑进战壕,随便一包扎,又举着枪瞄准敌军,也不管受的伤是否还在渗血,老秦说看一个新训没多久的兵举着个枪咬牙切齿地盯着对面,只要一枪发出就会蹦出一个脏字,在间隙一问果然是跟日军有着血海深仇,一家老小全部被杀,只得他一个长子跑了出来,无路可去,又想报仇,只能参军,希望能在战场上多打死一个日本兵,就多告慰一分家人的在天之灵,一发一发子弹的抠着,盼着每一发都能打死一个,可是一个参军没多久的新兵蛋子又有什么百发百中的本事,只得是用脏话来发泄无奈和愤怒。
第二天,这个新兵就因为头冒出战壕太多而被炸弹弹片削了半个脑袋,脑花溅得到处都是,嘴里仿佛都还嘟嘟嚷嚷着什么,眼睛也始终都没合上,直到瞳孔完全散开。死的时候老秦就在旁边,脑花溅了满头满脸,只是死了人也没有人多说什么,拉下去,一人草草掩埋,其他人就继续守着阵地,两天过去,机枪打没了,手榴弹也没几颗了,更别说其他的东西,一行人都面色凝重,自付已是必死之局,有人已经裁出缝在衣服里的亲人照片看着,暗自抹着泪,甚至还有人已经托付身边的同袍,如若未死就帮着寄家书回去,也让家人断了念想,知道自己是为国捐躯,算得上是忠烈。
说到这里,戚云跟裳儿都低低地叹着气,抹着泪,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想着真是应了那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沙场几人回”,一场仗打下来,国也许还在,家可是被毁得不计其数了。
不过说到底,老秦其实也就上过两次前线,在这般绞肉机的战争中都还算是新兵,会因为杀人而不习惯,也会因为恐惧而发抖,刚入伍时老秦由于孔武有力就被调到了近卫队里,就是在那儿成为赛军的下属,平日里执行的任务也大多是保证师长的安全,要上前拼杀的时候也不多。
这一次上战场,他真是有些害怕,第一天就因为迷迷糊糊露了大半的头在战壕外,毕竟要不是赛军机警将他拉入战壕躲过一颗夺命的子弹,只怕他也得像那个新兵一样魂归故里,而且这一拉赛军另外一只手就被豁了一个大口子,当赛军提出让他护送自己妻儿回湘之时,老秦虎目含泪,发誓说,这一路定要保大嫂一行人平安,要不怎么都对不起大哥的救命之恩。戚云听得赛军的手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也是花容失色,手脚微微有些发抖,只是她已知道丈夫生命无碍也就没问,让老秦继续说着。
这时候戚荣却插了一嗓子,说道:“小姐,你真是没见过姑爷在战场上。完全两个样,指挥若定,爱兵如子,全然就是古时候的大将风范。”
老秦用不能赞许更多的姿态点了点头,仿佛下一秒就可以为赛军去冲锋陷阵。戚云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只是让他们继续说,毕竟哪个妻子心里期望丈夫常年走在生死边缘,哪一天来个消息就阴阳两隔,再勇猛那都是国家的事,妻子的小愿望就是丈夫能一直陪在身边。
老秦说到第三天的时候,突然来了电报,上面让所有部队在入夜都直接撤离,早先撤离的主力部队已经到了可以说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了,接到这个消息,所有人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原本都自觉必死,也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一下子觉得什么都被打乱了,个个又是想笑又是觉得不该,底下都还埋着自己的战友,一群人围坐在帐篷里面面相觑,觉得世事变迁不过如此。
说到这儿的时候,老秦目光有些闪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在脸上不停地出现,参杂着喜悦和悲伤,不解和愤怒,自己不自觉地就连脸部的肌肉也都开始抽搐。
戚云微觉得有些不对劲,怕老秦情绪过激而失控,便让他停下来,嘱咐道:“先休息吧,有机会再说,老秦,你这几天也累了,好点休息一下。”老秦闷闷地喏了一声,低下头靠着树闭上了眼,马儿也都乏了,吃完了草料,偶尔听得见响鼻声。
戚云跟裳儿、戚荣坐了一会,闲聊了几句,也都各自睡去了,远处的大山黑魆魆的,星光透不下去,厚重而深沉。戚云躺在马车里,看着近在眼前的顶棚,想着赛军在写那份家书的时候,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自己已经沉沉睡去,赛军在一盏油灯下,灯焰一飘,光明也随之一暗,一笔一划地写下他说不出口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