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阵,想了一阵,日头都快升到天中,院子里渐渐热了起来,戚云拉起裳儿,双手捧起她的脸,揉了下,道:“走,我们还是去把窗户蒙上,日子总归是得过的。”
哭了许久的戚云喉咙有些嘶哑,更不用说那肿胀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睛,只是哭过后的她就平静了许多,步履沉稳地拉起裳儿。主仆两人裁着布匹绕着院子一个个窗户蒙上,雕花的窗棱都布满了灰尘,透过窗户眼朝外望去,街上的行人都是面无表情,就连平日里常听到的抑扬顿挫的叫卖声都稀疏了许多,满是苍凉寂寂的景象,两人现下也顾不得别人了,只是努力地蒙着,边边角角处拿小钉子钉上,本是男人的活计现在都得靠两人来完成了,做不了几下戚云就气喘吁吁了。
“小姐,不如你先休息一下吧。”裳儿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戚云有些困倦的模样担心道。
“没事,做事就一次性做完嘛。休息一会再做也就没那个劲头了。”戚云摇了摇头,咬着牙往上拉着布匹,裳儿连忙放下手中的锤子、钉子,扶着戚云,焦急道:“小姐,别急,慢慢来,别动了胎气。”
“你这妮子,别慌。我没那么脆弱,赛军不在,阿荣也不在,戚家就我们两个了,我们得扛起来。”拍了拍裳儿的脑袋,戚云有些焦躁,心思总是无法平静,一会就会想到赛军,一会又想起爹娘。
忙活了一上午,终于将所有的窗户眼都给堵上了,两人坐在堂屋里,十几年的主仆,也不知如何开口,说出的话寂寥又乏味,草草聊了几句,裳儿去厨房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桌来,原本吃饭的时候戚云还跟赛军埋怨过这桌子有点小了,方方正正的乌木桌,边角又坐不得人,八人坐正好,再多就得站起几个了,平日里吃饭的时候赛军的那些个同袍总是得站起来几个夹菜,热闹归热闹,可总是不那么客气,现在可倒好了,就主仆两人坐着这张桌子,原本小的也都大了,原本不客气的显得生份了起来。
有时候人就是如此,往日的好见不到,像是被施了掩眼法,只相信眼睛里看到的真实,可白云苍狗不过一转身的事情,转身再一看繁华变了苍凉,又开始怀念起以前的好了,世事多变迁,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实。
戚云一口口地吃着菜,虽说菜色也是好看,红的是西红柿,平日里吃着都是酸酸甜甜的,绿的是正打过霜的大白菜甜滋滋的,可依然味同嚼蜡,心里一幕幕都是这几个月的事情,总想着怎么就这么一下子,什么都没了,爹没了,娘没了,家回不去了,就连丈夫也都丢了,只有眼前的裳儿,虽还是青春好模样,可发髻也都变了,那用着团扇扑蝶的时光就在这波诡云谲的时代洪流中瞬间被摧毁。
戚云吃着吃着又簌簌落下泪来,一颗颗泪水斗大地砸在桌面上,裳儿也不安慰戚云了,自己扁着嘴,筷子一下一下地插着饭,自言自语:“都是裳儿不好,煮个饭都煮不好,太硬了,吞不下去。”说着说着,好好的一碗饭都布满了窟窿眼,一个眼一个念想,念想多了,饭怎么吃得下,都是酸味。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三天的时间就是眨了个眼,时光流逝的最大好处就是淡忘,时间一走,情绪也都淡了许多,宅子里的那股子愁绪也都飘飘散散了许多,只是城里的人越发少了,白日里戚云还经常能听到窗外有人为离别哭闹,街口的那间豆腐店老板不愿舍弃祖业,给了妻儿一笔钱让他们逃难去,自己一个人留在武汉守着这家店,妻儿走的时候一家人抱头痛哭了好半晌,可一入夜就如同鬼城一般,只有窗口透出的灯火让这寂静不至于瘆人。
静也有静的好,戚云重新开始读书,就着灯光,一字一句地读给肚子里的孩子听,先读大学,大学教做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戚云也没多想,就希望孩子出生以后能堂堂正正做人,功名什么的在乱世也做不得准,不过也许孩子名好,出来的时候乱世就结束了。而裳儿就一针一线地缝着枕套,图样是对鸳鸯,夜里看不真切,刺到手了就吸一口,不过缎面就留下了一点红色,还没完工就倒像是一对鸳鸯在这寒冬腊月江上恩爱,旁边一支梅花,红得刺目。
两人毕竟多年默契,连日里都没开口说一句有关男人的事情,怕一开口就被神明听了去许下生死,哪怕是愁断了肠,也都装得若无其事,整日里说着的都是这针脚走得密还是疏,日后孩子出来是男是女,细细碎碎的,也好打发时间。
二十五日临睡前,戚云拿笔勾了一下日子,日历上从赛军离家起,每日都勾了个圈,这没消息就是平安,一家人也可安心入睡。
下半夜两人都已睡下,万籁俱寂。戚云因着怀孕,睡得浅,迷迷糊糊中听得有着轻轻的敲门声,本还以为是小孩子胡闹,听得认真些,却还有唤人的声音,可又听不清楚,含含糊糊的,敲一会又继续,戚云心里害怕,这屋子里就两个人女人了,周围邻居也都不熟悉,更别说走了一大半,要是碰上偷儿、强盗都不堪设想,幸亏赛军留了把枪在抽屉里给她们防身,戚云翻下床来,摇醒裳儿,比了个嘘的手势,揣上手枪,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来到门口,正巧是敲门的间隙声,两人屏住呼吸,蹲在门旁,贴在门口想透过缝隙往外看却也看不到人影。
不一会儿,果然又听到敲门声,唤人的声音一响起,裳儿几乎是要跳了起来,连忙将门打开,是阿荣,还有老秦,两人闪了进来,戚云见两人浑身血污,戚荣还一瘸一拐的,可再也没有旁人了,顿感一阵晕眩,手里紧紧抓住的手枪也都要落下,戚云可还是记得赛军曾经说的,手枪一事,只能让最信得过的人看到,动念间就把手枪揣到了兜里,没有人看到。
正摇摇欲坠之间,戚荣看小姐已经面色煞白,嘴唇也都丢了血色,赶忙道:“小姐,小姐,姑爷没事,他差我们两人回来送你们回湖南,他接到紧急命令,要立马去西南,没法回来了,他说,只要他在世一天,他会来寻你,让你别担心。”
得知赛军平安,戚云一颗心方从深渊中捞了出来,可已是满脸泪水,她摆了摆手,如释重负地说道:“早说,阿荣,我再被你们吓几次,估计命都给丢了。”
说话间已是难掩喜色,毕竟得知丈夫不用再充当炮灰,唤作其他女子估计都已经蹦跶起来了,戚云毕竟年间经历了大起大落,只是说话间有些喜色已经急是难得了,而那边厢裳儿早已抱住戚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让人怜惜。
老秦一抱拳,道:“大嫂,你快去收拾一下,俺们得夜里出发,天一亮,日本人发觉我们只有一个空架子在城外了估计立马就会进城。”
戚云点了点头,也不啰嗦,唤过还在哭的裳儿两人开始收拾细软,其实也没多少了,被日本人一劫,省下的无非就是些银元,衣裳都遗失了,不到半晌两人都在楼下等着了,戚荣和老秦却是去了客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四人锁上了门,连夜告别了这座待了数月不到的城市。
是夜,月朗星稀,玉蟾亘古不变的东升西落,世人往往喜欢附会月亮会感念人间的悲欢离合,可谁又见过月亮的改变,难道真能有神明能在月亮上看到出逃武汉的四个人因他们的祈祷而保佑他们,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么月亮应该早已不堪重负了。
戚云坐在马车上,出城时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又抬头看了看月亮,心中一片澄净,只要赛军平平安安,自己又不是第一次逃难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最差的结局最多是丢掉性命,但也就跟爹娘团聚了。
放下帘子,马车绝尘而去,剩一座渐行渐远的古城慢慢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