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山这时候才明白原高桥从三年前就像条毒蛇一般潜伏在阴影处,吐着信子看着自己这一家,只是他不明白自己这么小的家业有什么值得他去惦念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可是就算是自己那时候落了他面子也不可能这时候来报复自己,毕竟这么小的事情。
“可是阿大去寻了你?”戚山瞥一眼戚大,三年来,一直都不动声色的戚大,真是自己看走了眼,还以为戚大只是个办事勤恳的伙计,往上走也不过是一店掌柜。
戚大没有说话,只是扭过了头,不看戚山,也许是心里有愧,躲在高桥身后把自己隐去了半边。
“哈哈哈哈,戚老爷。真是要谢谢你了,要不是您招了个好女婿,戚君又怎么会想起我来。这不,刚刚进了安徽,我就眼巴巴来寻您来了,真是想跟您有机会促膝长谈一番啊,让您了解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理念,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高桥哈哈大笑,搭着戚大的肩膀,拍了拍,对着戚山继续说道:“亚圣孟子曾说过,如君王不道,民可择明主而奉之。您可以看看现在的世道,国民党蒋委员长哪一点能符合你所谓的明主,贪官污吏横行,中国大陆民不聊生,想我大日本天皇,那真可称得上是雄才伟略,况且我国出兵全只为帮助你们实现大东亚共荣,与我们合作,你又何乐而不为?”
高桥一生想着毕竟戚山也是前清时日过来的,一定能被帝国的理念所打动,却不料戚山淡然地回答道:“我只听过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停了一下,戚山一字一句特别清晰地说道:“明朝早年,你们这些倭寇就开始犯我边境,妄想占我河山,幸亏有戚继光戚将军把你们打了回去,如今数百年过去,你们占我中华河山之心不死,我若跟你们有什么纠葛,我真是到地府没有颜面见我戚家先人,白瞎了跟戚将军一个姓氏。”
“戚老爷……”高桥一生还想说些什么,戚山打断道:“不要再说了,我们不可能合作,无论什么,你尽管拿去,我只求你放过我女儿。”
戚山两手分别握住妻女,暗暗用力,想在这一刻好好体会这皮肤的触感,哪怕是在地府也可依靠这感觉撑过去,只要女儿能够活下去,自己跟妻子在那幽冥中等几年又何妨。
“爹,别这样说,我们一家人都要活下去。”戚云回握住父亲的手,说道。
她又看了看裳儿,看了看老夏,这都是她从懂事起就有的家人,戚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家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如何自处,人生中,哭闹有时,欢笑有时,月圆月缺有时,可是都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分享了,那这个世界只剩无比的苍凉,那还有什么意义。
戚山知道女儿的心意,知道她的坚持,转头看向她,就算是连夜赶路的疲惫不堪也难掩丽色,只是大难临头,生得俊俏却也并不是好事,怕就怕日本人起了歹意,低低地叹了口气,道:“女儿,你还小,没必要跟随我们已经埋了半截的人入土,你活着,给我戚家留一丝血脉不至于断绝。”
就连老夏也在一旁随着戚山说道,声音极见沙哑:“小姐,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能遂了日本人的意。”
而高桥抱着双臂站在前面,看着这几个人窃窃私语,也不急着做些什么,仿佛在看一出大难临头托孤的舞台剧,多么凄婉的美感,高桥如此想到,他多么想让这一刻继续下去,对他来说,这是艺术最大的馈赠,悲剧永远是最动人的。
只有戚大还在一旁,脸色变了又变,每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自己的心都被挖去了些什么,明明在出逃时候就已经决定决不心软,怎么还会如此难受,戚大有些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高桥承诺过的,他不害人,只是当自己是朋友来相助,得到小姐后自己作为回报予他戚家的家财,无非就是这样,可是这个走向有些让他迷茫了,老爷都像是在说遗言了,怎么会这样。
戚大在挣扎中时,戚云还想跟戚山争论几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背过身去干呕起来,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清水,戚云擦了擦嘴巴,以为是自己累着了,并不在意,毕竟死生之事还如剑悬在头顶。
这一遭,出乎所有人意料,火还在烈烈地烧着,突然什么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戚云干呕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诡异。
戚山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带着惊喜却又变成深深地担忧。
高桥吃了一惊,变作玩味地笑着,说道:“戚小姐,看样子我得说恭喜了。”说完还抱拳跟戚云致意,却是望向了戚大。
果不其然,戚大呆若木鸡,看着戚山的脸色变幻,终于确定,当下就如遭雷劈,僵在原地,看着戚云的眼神有了丝丝的恨纠结起来,狠狠一捏自己大腿,仿佛下定了决心,他转身跟高桥一生低声几句,还是转眼看了看戚云,又加了一句,微微地叹了口气。
只见高桥面色大变,狠狠瞪了戚大一眼,一挥手,道:“戚君,先料理完他们我再跟你算账。来,绑了他们,动作快点!”
话音刚落,围着的日本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扯开戚家一家人,戚云还紧握着父亲的手不愿意松开,日本兵看了一眼,无一点怜香惜玉地反手就是一耳光把戚云甩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这是戚云第一次挨打,以往父母顶多就是训斥了事,这一下直接打得戚云脑子一懵,脑海里洪钟大吕之声浩浩荡荡,她不明白怎么突然间情况就直转急下,本来日本人看上去还一副温文尔雅模样,戚大说了几句什么东西之后,现在已经是明晃晃地索命,不给一丝生机,像是有什么魔鬼被放了出来,裳儿见小姐被掌掴,惨呼一声,紧紧地抱住戚云,用自己的后背护住小姐,还不停地揉着她的脸,安慰着。
老夏怒骂间也被一个耳刮子打翻,口鼻都渗出了血来,转瞬间,戚府一行人都被麻绳绑在树上,只留着戚云跟裳儿委顿在地,瑟瑟发抖。
高桥一生此刻脸上已经布满了阴云,瞅了瞅戚大,冷哼一声,将裤腰带取下,斜眼睥睨着戚府一行人,道:“戚老爷,我不想再拖了,你女婿要来了,我不想有什么损伤。我说话算话,把钱给我,戚小姐许配给戚大,我放你们全家。”
戚云刚想出声答应,毕竟她为人子女,自然愿意为父母做出牺牲,可眼神与父亲一相接,便默默地又低回了头,那是严厉却温暖的眼神,于家无亏,于国无损的淡然自处,也是看淡了生死的平静,只有在望向自己的时候还有些眷念与期待。
戚山看着高桥道:“不可能,钱给你没问题,云儿已经许配给赛军了,也许还有孩子了,不可能。”
戚大攥紧拳头,想着自己都不介意小姐已经有了身孕,那还有什么不可,看着戚山的眼神全是恨意,如果不是他,自己又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早就该娶了小姐,在戚家主事了。想着这些往事,涎水都从嘴角溢了出来,如野兽一般,半佝偻着身子,恨不得自己冲到戚山面前揪住他质问。
看到戚大如此作态,高桥有些欣喜,阴阳怪气地回道:“那就是没得谈咯,就两个条件,你都不答应?”
戚山把头一扭,脊梁骨硬硬地靠在树上,并不作答。
望着自己手中的那根皮带,垂在地上的那一端金属扣沉重而又凶狠,高桥清明的眼神渐渐变得通红,俊朗的外表扭曲得如日本神话里的怪物天狗一般,脸颊高高地隆起,充血变得通红,把原本服帖的头发抓乱,低低地笑了一声,在黑夜里听来格外渗人,抬起手来对戚山道:“戚老爷,我也给了你机会说话,你自己不要。那现在让我来看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腰带硬。”
说完,他扬起手中的皮带,冲着戚山就是一鞭,皮带甩在戚山身上发出一声闷响,尖端的扣头连衣服带肉都撕开一条口子,戚山咬住嘴唇,唔地一声,嘶嘶出着气,嘴唇都咬破了;还抬起头看着高桥,笑着,像是浑不在意。
戚云见高桥还要挥鞭,而爹爹也确实一点都不像会出口求饶的,她也不顾地上污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高桥的腿,哭喊道:“求你了,别打我爹。求你了,我们只想寻个没有战乱的地儿,好好地过日子,我求你了,求你了。”
高桥冷哼一声,脚抖了抖,掀开戚云,唤过下属,道:“按住她们,把头扳起来,让她们看看不合作的下场是什么。”
戚云被抓着仰着头,被迫看着高桥一鞭又一鞭轮流抽着绑在树上的三人,心里就跟在流血一般,手脚不停地抽搐,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尖声叫喊着不要,可是高桥却越来越兴奋,整个人都开始跳着舞,换着姿势鞭打。
戚大在一旁看着,手脚有些发凉,他只是想把高桥先生叫来,用日本人的威势让老爷太太屈服,让小姐委身于自己,作为代价不过就是将戚家的钱财都给高桥而已,可是怎么事情变成这样了,他说起姑爷来会合也只是从戚云他们交谈中猜出,他原本只是想高桥再去威胁一下,根本没想到他直接动手了。
可是自己再也开不了口,如何去劝阻,戚大不知道,他躲向一个日本士兵身后,想瑟缩着逃避,可怎么也躲不进去,日本人把他堵在树前,让他去听那一声声沉闷的鞭响。
就算如此,戚山还是一言不发,甚至还扬起了头颅,满脸地不屑,高桥嘿嘿笑道:“你不说话?那我看看你妻子有没有你硬气。”
复又提起皮带甩向戚家太太,一鞭直接甩在头上,啪地一声轻响,戚家太太头上裂开了一口大口子,鲜血廉价地流出,可遭逢大变早已恍惚的她却依然还是没有反应,头不自然地垂着,任凭血水流淌,一动也不动。
“妈!”戚云刚喊出声,身后的日本兵就用力把她往地上一按,吃了满嘴满口的泥,再也说不出话,眼前只有粉碎的落叶和污浊的泥土,有小小的虫子在奔逃着,也许也是在恐惧这些巨大的怪物。
“做什么!让她看着!按在地上还有什么意义!”高桥不满地怒斥着,对于属下的决断觉得非常愤怒。
转瞬间,戚云又被人把脑袋掰得正对着父母,她不敢睁开眼睛,只听得一声一声的沉闷鞭响,母亲的木然沉默和父亲老夏忍疼发出的细微声响让戚云五脏六腑都疼得几乎绞到了一起,眼睛就算是闭上了也被奔涌而出的泪水冲刷得疼痛,口中的泥混合着泪水,带着强烈的腥气,越发苦涩。
“天啊,我求你了。”戚云在心里双掌合十求着满天神佛,“求求我爹爹妈妈吧,求求你们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求你了。”
可怎么会有奇迹,人迹罕至的树林里,只有这一声声的鞭响和时不时的夜枭声回荡,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戚云再也听不到鞭响了,睁开眼睛,火把的照映下,父母身上已是血迹斑斑,父亲花白飘逸的胡须都已经被血痂凝成了一缕缕的僵硬形状,棉服被皮带撕扯得发黑的棉花全部露了出来。而母亲虽还是睁大着眼睛,可几乎已经成为了活死人,往日眼里的神采早已消散,一点都不剩,嘴角流出涎水,一丝一丝的滴落地面。老夏更是已然昏死过去,生死不知,脖子上尽是红红的皮带痕迹,肿得老高。
高桥在一旁喘着气,一手叉腰,一手放任皮带垂在地上,眼里的疯狂依然未能消退,满脸都是兴奋的神色,皮带都已经有些裂了,被凝固的血迹填满了那些破损,昏暗的光影下,看不真切。
目睹这惨状,戚云仿佛浑身都被掏空了,脑子里被塞得满满的,身后的日本兵笑着把她松开,戚云登时软倒在地上,口水都再也止不住,可再也没有一滴泪,她一点一点地挪到父母身边,裳儿也几乎是同时爬到了树下,扶着戚云,低下头去,一点都不敢看老爷太太的惨状,眼泪如串珠滴下。
戚云伸出手指,顺着大树的枝干抚摸着父母的身躯,遍布全身的鞭痕让戚云几乎是感同身受,每一鞭都仿佛是抽在了自己身上,浑身颤抖着,戚云终于触到了父母的面庞,还是熟悉的触感,可是那粗糙僵硬的却是血,全身粗糙僵硬的都是凝固的血,戚云终于喊出声来,“天呐!我们戚家从没做过一桩坏事!为什么!”
戚云环顾四周,戚大缩在高桥的身后面无人色,日本人都一副看戏的开心摸样,而高桥更是兴奋难耐,皮带已经扔在了地上,双手搓动着,彷佛要再做些什么,飞溅到他脸上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几乎就是刚从地狱出来的恶鬼,实实在在就是那作恶的天狗模样。
无人回应戚云的喊话,只有远处惊鸟飞起,一阵风吹来,树叶抖动着,这片黑漆漆的林子越发地像鬼域之地,吞噬着戚家人所有的希望。
“云儿,别哭,别哭。”戚云耳旁传来父亲微弱的声音,戚云转过头,看着父亲努力睁开的眼睛,被血污僵住的双眼只能略微睁开一条缝,可眼神还是温暖如昔,丝毫不为现在的处境而变得有任何的愤懑。
“云儿,活下去,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戚山断断续续地说道,“父亲本来想看到孙儿绕膝,我们一家红红火火,美美满满的,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云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为父带你去买的小糖人么,你可喜欢了……,有孙悟空,有……”
声音渐渐地微弱下去,戚山的头也渐渐地垂下,花白的头发覆住脸面再也没有声响。
“爹!”戚云立起身子来,双膝跪在地上,摇晃着父亲,哭喊着:“爹!我记得的。我记得的。您快给云儿说啊,云儿等您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