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时光往往易朽,留也留不住,一个月的时光在指缝中瞬间溜走,田间的春水才刚刚重新流淌,垂杨柳已经发了新绿,随风摆着,温柔地如久候征人归来的妻子,沙沙的是思念的声音。
陈赛军牵着戚云在县里的田野中走着,一路良久无语,裳儿提着个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跨过田坎,走过农户门口的土坪,又来到湖边,波光粼粼,都说是早春好时节,这如画山水间却只有三人还在游玩,颇觉得寂寥。
“云儿,明日我就得去团里报道了。今日与爹娘一起吃个团圆饭吧。还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何时了,跟你说过的,书信我会常常寄回家,有什么要紧事你也只管写信,我会想办法帮你的。”陈赛军停在一棵桃树下,伸出手细细地抚摸着度过严冬的这颗老树,树皮粗糙,甚至还有些刮手。
戚云静静地抱住丈夫,螓首贴在其胸前,听着丈夫那蓬勃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定而沉稳,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嗯嗯两声后,又把头埋得更深了。
裳儿在后不敢抬起头看小姐姑爷的亲密动作,只得背转身去踢着小石头,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嘀咕到:“小姐又得伤心了,这姑爷虽然人好,可也是磨人啊。方才新婚就得远走,唉。”
傍晚,戚家家宴,老爷太太小姐姑爷四人坐在一张桌上沉默地吃着饭,旁边侍奉着的下人也都默不作声的,只有煤油灯偶尔灼到什么东西似的发出几声啪啪的声响,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帷帐之下,各人的心事渺茫难测,一顿饭吃得是胃口寡淡,放下筷子,戚山终于开口,有些惆怅,也有叮嘱:“赛军呐,岳父就祝你早日凯旋。希望你记得,家就在这儿,不要忘了。多多写信吧,你去后,云儿会搬回我们这宅子,也多个照应。”
陈赛军似是在发呆,听得戚山说话,吓了一跳,回话道,都有些磕磕巴巴了:“岳父,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云儿是我结发妻子,我必不负她,无论我在哪儿,这里都是我唯一的家,您只管放心,我陈赛军说到做到。”
戚云听丈夫这一番话,又是心酸又是幸福,握住丈夫的手,强忍着没哭出来。
“有你这话,我也放心了。来,喝了这杯吧,我望你平平安安。”戚山端起酒杯,隔着桌子跟陈赛军示意一下,仰头喝下,还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戚家太太始终没有说话,停箸之后就是幽幽地看着跳动的油灯火苗,直到丈夫说话她才回过神来,说道:“赛军,保重。记得云儿。记得家。”
说完也是摇了摇头,做娘的怎么会不懂女儿的心,新婚别离,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最不愿意接受的。
陈赛军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头,双掌把戚云的手握在手心,示意不离不弃。
“吃完了,你们两夫妻就说说话吧,别陪我们了,想你们要说的还很多。”戚山摆手让女儿女婿回房去,让他们俩人单独说话去。
“好,爹爹妈妈晚安。”两人别了父母回到房中。
坐了一会,戚云开始帮丈夫整理行李,嘴里还念叨着哪儿哪儿得注意,天寒时注意添衣,去到林子里不要染了风寒,戚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懂得这么多,感觉为人妇以后,从前自己从未注意过的生活方方面面一下子全部懂了。
难怪每次母亲出门之前总是会来自己房里跟自己念叨良久,当时还觉得母亲啰嗦,自己现在全都懂了,一颗真心付出时往往相似,什么都会注意到,什么都会担心,天雨了,担心有没有伞;天晴了,担心有没有帽;就连刮风了,也会担心衣裳是不是够暖。
说着说着,戚云再也无法坚持,伏在桌上哭了起来,陈赛军坐在妻子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云儿,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别担心,我军这次定能大捷,等我回乡一刻,我就跟团长告老,陪你跟爹娘再也不走了。”
“别,不用担心我。我只是舍不得,我也不愿意成为你的负累,男子汉志在四方,你有你的抱负,切不可为我一个妇道人家放弃了你自己的抱负。”戚云再是不舍也是懂得自己作为一个妻子的本分,强忍着悲伤跟新婚丈夫如此这般说着。
陈赛军听戚云这么说,鼻头也是酸了,抱起戚云,两人许久不愿意分开,哪怕烛泪成灰。
第二日天未亮,陈赛军蹑手蹑脚地起床,帮妻子盖好被子,背起行囊就一个人离开了,跟任何人都没有告别。他怕他再看妻子一眼,就再也硬不起心肠离开这个家了,毕竟团长于他有再造之恩,恩情难报,至少这一次,他必须护得团长周全。
他并不知道,戚云竟是一夜未眠,听着陈赛军细密的鼾声,看着黑暗中近在咫尺的面容,好多次忍住哭泣,好多次想唤醒丈夫告诉他她真的舍不得他走,就算无功无名,她也会爱着他,守着他。她想起两人一起蜜月时梦里的他再也未归,在外荣华富贵,戚云害怕这梦境成真,害怕自己与他从此再不相见。直到陈赛军早起,合上房门,戚云才蜷起身子用被子覆面痛哭,眼泪浸湿了好大一方棉被。
直到日上三竿,也没有人来唤,戚云才恍恍惚惚地起床,见过爹娘,带着裳儿两人又来到那棵桃花树下,她转头问裳儿:“你听过鹊桥的故事么?”
“听过,小姐。当年还是您给我讲的呢,可是记不得清楚了。”裳儿回到,从起床到现在她见小姐这么神思不属的,也极是担心,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陪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宋代秦少游的词,说的就是鹊桥相会的故事。可是,裳儿,我要求不高,我情愿两人只是平庸的过一生,天天相见,平安喜乐,也不愿他荣华富贵却万难相见,你知道么。”说到最后,戚云几乎是要揉碎了自己的心脏一般,泪不住地涌出“我盼他只是平凡人,可这乱世,可这乱世。”
裳儿上前一步抱住快要崩溃的小姐,也陪着小姐垂泪;路边有一团枯草被风吹过,跑过田坎,跑向北方,没有了根,风吹之下,焉有定所,只得随处漂流。
这乱世,人命又比这枯草贵得了多少。
春风徐来,却也吹不散哀愁;杨柳依依,也难拂去离别的不舍。
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戚云才慢慢地走回家去,隔着一条街,站的正是当初陈赛军看她的地儿,她看见爹娘等在门口,似是已经等了一个下午,她走回家,牵起父母的手,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光滑细嫩,开始有了一些褶皱;戚云心里悲伤更浓,父母也老了,自己却从未注意到,直到这一刻,初为人妻的这时候,她才懂得了什么是守候,再悲伤也无法更改什么,丈夫虽然离开了,哪能跟天破了一般,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毕竟父母还在身边,自己总要尽孝,好好地侍奉父母,让他们晚年平安喜乐。
戚云抬起头,看着父母笑了笑,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定,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夕阳西下,几片云彩被染红至紫,烧红了半片天空,美则美已,只是不能长久;戚府门口,大红灯笼也还挂在门楣上,却已经颓了色彩,雨打风吹后也氤出了一些迷茫,随着风摇摆飘荡着,这乱世的婚姻,不正是如此,再大的喜事也敌不过艰险的世道,一个女人的一生何以比得上一个国家的存亡。
在这一天,他走上为国尽忠的道路,奋力搏杀;而她留在家的方寸间,静静守望这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