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启看着那个抽屉,玩笑道:“是不是我亮着灯影响了你休息,准备把我敲晕了扛走?”
“嗯,还能借口梦游。”樊程跟着调侃,随后将抽屉递给对方。
卫明启诧异地放下清酒瓶与小陶瓷杯,接过木抽屉,这才发现抽屉中用硬板纸布置了一个迷宫,里面窝着一只盲目乱转的小白鼠——与自己第一次拜访时见到的情形相同。
卫明启更疑惑了,完全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樊程拿起一支手电,如教鞭般指着在迷宫中探索的小白鼠,跟随着它的行走路线虚划了两下,随后道:“看到了吗?它正在使用学习与记忆能力,探索新事物。或许时间一久,它便能自己找到正确的路线走出迷宫。”
樊程看着到处嗅闻、碰壁的小白鼠,点了点头,又不解地看着青年,等待后文。
“等它入睡,进入快速眼动睡眠阶段——也就是做梦时,研究人员可以利用光遗传学,‘关闭’小鼠脑中与记忆相关的神经元。”樊程说着,摁亮手电,比划了一下充作光敏开关,接着道:“第二天,这只小鼠会不记得、或不完全记得今夜探索过的路线,它会本能地花费更多时间去探索迷宫。”
卫明启:“所以只要持续这么做,就可以将它永远困在迷宫中?”
樊程:“理论上是的……这显示快速眼动睡眠期的神经活动,对巩固记忆有重要作用。”
樊程说得一本正经,卫明启也听得很认真,他觉得自己似乎快猜到对方想要说什么了。
樊程:“或许你今天经历了很多,但时间会将细节一一淡化,直到有一天,回想起今晚,你会忘了自己为什么迷惘。所以为了牢记那些重要之事,你应该在快速眼动睡眠期巩固记忆,也就是说——快去睡。”
卫明启突兀地笑出声来,搁在腿上的抽屉都随着身体颤抖了起来。迷宫中的小白鼠似乎以为地震了,到处乱窜,吱吱叫个不停。樊程拿回抽屉,拎起白鼠放回笼具中,再将安置了迷宫的抽屉推回柜中。
此时,卫明启已经收起手机,拿着酒和酒杯,跟着青年走入因空调而格外温暖的室内,一边关上阳台上的灯,一边感慨道:“你真是有特殊的催睡方法。”
樊程想到过往,也牵起了唇角:“和我爸八年抗战,练出来的。”
碰过了小白鼠,他走出卧室去洗手。卫明启也跟了出去,将剩下半瓶白鹿清酒放回冰箱,又去厨房洗了小陶瓷杯。想到樊父还没睡,再想想樊程那个一本正经脸的花式催睡法,他便止不住地想笑,只是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自己虽然也是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但母亲给他的关怀可谓是无微不至,哪儿像樊程,还要反过来照顾和督促着父亲。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经过这个小插曲,二人的关系似乎走近了些,在一张床上将就一晚也不觉得有多别扭了。
卫明启铺好自己的被窝,钻了进去,看着青年没戴眼镜、因倦意而显得温煦的面庞,歉意地道谢:“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樊程摇了摇头:“这没什么。”
熄灯后,他们简单地互道晚安,便各自睡去。
------
第二天,二人起了个大早,樊父并没有出现。
卫明启洗漱完毕,出来便见到桌上热腾腾的蒸包子和牛奶。他走上前去,准备最后叨扰一顿,执筷的手却顿了一下——包子竟然是活泼的熊猫造型,圆圆鼓鼓地看着自己,风格有点违和。
樊程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不是我好这口,是用来提醒我爸熬夜黑眼圈的。”
卫明启又被这花式催睡法逗笑了,旋即又觉得对方实在不容易。刚递了个宽慰的眼神,就听到二楼的门开了。见父亲是从卧室而非实验室出来的,又穿着一套折痕凌乱的睡衣,樊程的神情缓和些许。
“小卫起来啦?Z市好像新开了一家海洋馆,等有时间了就和阿程一起去看看,以后也多来玩儿。”樊莫还想再多招呼几句的,可是作为一个洁癖分子,他不能忍受自己没刷牙就和人闲聊,于是扎入洗手间打理自己。
被樊家收留招待了一晚,卫明启吃人的嘴软,对樊氏父子都有了新的评价,不像第一次拜访时那么抵触与生疏了。他不欲久留,再三致谢后离开了——他需要向单位请一天假,尽早去医院探望猴子。
------
卫明启走后,樊莫也收拾着自己的实验报告,准备赶往单位。对于儿子的询问,他只是含混地表示最近多了一个新项目,比较忙碌。
曾有三人享用早餐的复式房瞬间变得空荡荡的,樊程一人坐在宽敞的沙发上,把玩着手机。没过多久,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上了Skype,与自己的心理医师取得了联系。
“早上好。”一道无比温和的嗓音传来,就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令人放松身心,迎接新的一天与新的自己。
他并不是樊程最初的心理医师,早在半年前,将他缺乏同理心归咎于成长过程中的慢性心理创伤的医生,便因为要出国深造,将自己移交给了现在这位持有NGH国际催眠治疗师执照的医师。后者并未提高收费标准,仅是按照旧例为自己持续诊疗,樊程这才慢慢接受了他。
作为一个谨慎多疑之人,他曾怀疑过先前的医师并非真的出国深造,而是找了个借口将病人转移到他人的手中。至于目的?或许催眠医师想接触一下特殊病例,又或者准备实行引导向的心理干预实验。
由于他选择了语音聊天的接触模式,所以理论上他们不知彼此的真实身份,当时的他也无法验证对方是否真的出国深造。出于好奇探索的心态,他并未拒绝更换咨询师,反正自己有权随时终止咨询。
只是之后的半年中,新的咨询师表现得较为寻常,也没有刻意诱导自己的倾向,所以樊程渐渐淡化了对咨询师变更的戒心,转移了注意力。
“早。”他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随后开门见山道,“我缺乏同理心的症状昨晚有进展了。”
“哦?能具体说说么?”温和的嗓音略带诧异,因为这名拒绝面对面交流的来访者,缺失同理心的症状较为严重。就像他不会与自己客套寒暄一下,而是直接说出问题,方便自己备案记录与分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这个咨询师对于他而言,与一个服务型NPC无异,他并不需要顾及自己的想法与心情。
当然,这对于一个专业的咨询师而言没有任何问题,他确实收费后提供服务,而不需要客户将自己当成朋友、知己般寒暄谈笑。只是由此及彼,当对方将整个世界的人类都视为背景板与NPC后,量变产生质变,就不仅是不在乎他人想法的问题了,而是会漠视人类的道德观念与社会体系。
作为成长过程中的慢性心理创伤,缺乏同理心的现象难以在一朝一夕间抚平,所以当对方表示症状有进展时,咨询师已经兴致勃勃地等待分析特殊现象了。
樊程停顿片刻,方才蹙着眉道:“昨晚,我救了一个人,并对他提供了帮助。”
咨询师:“救?对方处于危险之中吗?”
樊程:“嗯……抢劫伤人。”——说到事由时,他摩挲着手机。
咨询师:“按照缺乏同理心的逻辑去看待一个抢劫现场,你应当不会共情,感受到对方处于危险与痛苦中,需要帮助。你应该会漠不关心地走开,而不是救助对方……所以对你而言,确实是很大的进展。”
樊程:“我认识他。他可能会与我产生永久的人际上的交集。”
咨询师:“他或许会成为你的朋友、亲人?这是你救助他的原因吗?”——他知道求助者唯有对待父亲的态度与众不同,那么如果拥有了新的朋友或家人,进一步打开心扉接受对方,感受人际交往中的美好,或许就会在无形中解决缺乏同理心的问题。
樊程:“三成。”
咨询师:“只有三成?那另外七成是因为什么呢?”
樊程阖眼,回忆起昏暗的巷道中,狼狈倒在地上的青年……片刻后,他低声道:“白鼠。”
“嗯?”咨询师感到自己听说过这个关键词,立刻打开了转化为文字的加密咨询记录,很快便搜索到了对方曾说过的爱好之一。
另一头,樊程补充道:“看着他,就像见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鼠,所以我救了他。”
咨询师:“我记得你总是饲养实验后无用了的白鼠,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爱心体现么?不忍看到它们被颈椎脱臼法处死,就像不忍见到同伴奄奄一息一样?”
“不。”樊程根据着对方的分析判断,不断地解析着自我,直到得出答案,他望向了自己的抽屉,淡然道,“我也是一只白鼠,迷宫里的白鼠。”
咨询师:“……所以‘白鼠’对你而言具有特殊含义对吗?不是可爱无害的小动物,而是……”
“试验品。”樊程肯定地答道。
咨询师:“是因为你父亲……”
樊程:“不是。”
咨询师:“那么有某种外因,让你觉得自己和所救之人都是……‘迷宫里的白鼠’,所以感同身受,在特殊的前提下激发了同理心,救助了对方?”
樊程:“是。”
咨询师:“那个外因是什么呢?”
樊程:“无可奉告。”
…………
心理咨询结束后,樊程退出Skype,关上通风的窗户,打开了暖空调——经过长期人工饲养的小白鼠,对环境的适性差,不耐冷热,要求生活在清洁无尘、空气新鲜、温度适宜的环境中……和自己还真像。
他百无聊赖地抚过一排推理小说的书脊,回到电脑前,打开益盟操盘手,泡了杯茶,随后开始看大盘走势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