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启乘公交车赶到医院时,刚过八点。他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不适合探望病人,便去周围逛了一圈,买了一束花与一个果篮——它们不便宜,可是比起心头沉甸甸的愧疚感而言,分量还是太轻了。
他甚至花时间听了一下花店老板谈论的探病送花禁忌,诸如不要送整盆的花,以免病人误会为久病成根;不要送香味浓烈的花,容易引起咳嗽;还有颜色过于浓烈的、容易落蕾的,等等。
最终,他在老板的辅助下挑选了剑兰、康乃馨和红掌,左手果篮右手花束地走出店门时,因为视线被遮挡,差点与一位提着一大堆早餐的男士相撞。两人都无措地道着歉,卫明启待对方抬起头,才发现竟然遇见了猴子的父亲。
“侯叔叔!”
“咦,原来是小卫啊!你也来看天乐?真是有心了,多谢多谢。”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一同向医院走去。见卫明启看向自己提着的食品袋,侯父勉强地笑笑,解释道:“天乐这不是爱吃豆腐花嘛,我都没敢加虾皮,酱油也没多放,那孩子铁定要嫌弃了。不过有大肉包,还给孩子他妈买了油条,所以就这样大包小包的了。”
“能吃早餐,小猴儿是醒了吗?”
“嗯,半夜就醒了,说了两句胡话就又睡了,把孩子他妈急得不行。好在早上醒来精神一些了,还嚷着饿。”
“有食欲是好事儿,阿姨她陪夜了吗?”
“是啊,我们都请了几天假。”
二人信口交谈着,很快便到了病房前。卫明启本来想留给一家三口一点早餐时间的,但热心的侯父直接将他带了进去,说道:“天乐,孩子他妈,看看谁来了?”
侯母的眼睛早已哭肿了,因为陪夜更是精神不济,但见到卫明启,还是勉强地牵起笑容,欢迎道:“小卫来啦,一大早的,辛苦了……来就来了还买这些,太破费了啊,傻孩子!”
眼见平日总是热情招待自己的侯母憔悴成这样,卫明启鼻头一酸,也应了几句,随后目光投向了坐靠在病床上的好友——在见面之前,他便自我暗示过一定不要盯着断腕看,不然小猴儿会触景伤情的。
而在真正面对面的刹那,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张熟悉的脸上,对方竟然含笑期待地望着自己,随后打了个招呼:“早啊,小卫哥,一起吃早饭吧!”
没有人能在断肢后还没心没肺地笑得那么开心,侯天乐越是乐呵呵的,就越是令人辛酸。苍白的面庞与黯淡的唇色诉说着病痛和虚弱,卫明启瞬间就红了眼眶,侯母也背过身去偷偷拭泪,只有侯父哆嗦着摊开各式早餐,强笑着张罗:“对对,吃早餐,大家都饿了,我买了很多,随便挑自己喜欢的!”
侯母旋即记起儿子要喝豆腐花的事,立刻坐到床边,舀了一大勺,耐心地吹凉,一边喂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等自己回家了就炖猪骨汤、鸡汤,保证天天不重样。说着说着眼泪又簌簌而落,看着儿子被架起的断腕,整个人难过得不行。
侯父叹息着上前,抚着妻子的背脊替她匀气,边拍边安慰,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儿子的断腕,瞬间如被烫到般撇开目光,垂首吸了两下鼻子。眼见病房被哀戚填满,侯天乐也伤感地眨了眨眼,敛去情绪,随后望向卫明启,给他打了个眼色。
卫明启虽然深深地沉浸在悲恸与自责中,但接到好友的眼色,还是瞬间领会意图,转而安抚起了两个成年人:“叔叔阿姨忙到现在,都饿了吧?不如先吃点东西,我吃过饭才来的,可以看着小猴儿吃,保证他混个肚儿圆。”
猴子立马帮腔:“就是啊,我也饿了,赶紧来个大肉包垫垫饥。爸妈你们也快吃点,这里这么多东西,六人都够分啦。”
侯父揽着妻子的肩,拍了拍,道:“孩子们说得对,你也先去洗漱一下,尝尝这里特色的油条。我去打点热水。”
见丈夫有意给两个年轻人腾出空间,哭花了脸的侯母也点了点头,临走还找出一只热腾腾的大肉包塞给儿子,随后依依不舍地去洗漱了。
“小卫,这里就拜托你啦,有什么事就按铃。”侯父说完就离开了。
病房顿时安静了下来,侯天乐垂首看着肉包,沉闷地道:“这个单人病房是我妈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才住进来的,她就是太关心则乱了,要是不支开她,还不知道要抽噎多久,哎……”
卫明启什么都没说,仅是伸出手,替猴子拨开食品袋,露出大肉包。
猴子“啊呜”一大口,含混地道:“还是你懂我!”
卫明启不忍地看着只能用单手进食的好友,拍了拍他的背,随后坐在床边,端来豆腐花,学着侯母的模样,吹冷了喂食。
“不是吧,你也来……”说归说,但面对自己的最爱,猴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吞了两口,咂巴着嘴,挑剔道,“味道有点淡啊,我爸一定是相信了喝酱油伤口会发黑……咦,虾皮也没有。”
卫明启:“发的要忌口。等你好了我请你吃大虾、不辣的小龙虾,澳龙都行!”
侯天乐:“好啊,这可是你说的,我一定要吃到撑!”
卫明启红着眼,眨了好几次,才克制着没落泪。他笑着给猴子画饼充饥,小猴儿也配合地说说笑笑,仿佛他不过是感冒发烧。
半个肉包、半碗豆腐花下肚,当卫明启转身去削水果时,小猴儿已经倒在枕头上,迷糊地眨着眼。卫明启立刻抛开猕猴桃,立刻上前查看,小猴儿安抚性地笑了笑,有些虚弱地道:“我妈低声哭了一夜,真没睡好,补个眠吧。”
“嗯!”卫明启用力地点头,替对方垫枕头掖被角,很快,面色苍白的少年便阖上双眼。
单人病房重回安静,卫明启坐在病床边,只觉得一片死寂。他做了个愚蠢的动作,探了一下小猴儿的鼻息,随后望向了光秃秃的断腕。
不一会儿,他的裤腿上便多了几点水痕,深深浅浅地相叠……只是他始终控制着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