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长大的雯雯，凭着她的坚强毅力、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求知欲望，边读书边挣钱才上完大学。自卑感养成了她沉默寡言的习惯和孤僻的个性。贫穷寒酸，又使她缺朋少友。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在她眼里皆一般的亲疏。没有谁让她憎恨，同样也没有那一个人使她觉得特别的亲切。她于事无争，从不与人争吵红脸，也不与谁切切私语。她要感谢的是抽象的党和国家或者说是劳动人民，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从小抚养她的孤儿院的阿姨们，一茬一茬地换，她连她们的姓名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幼年的事，谁能一清二楚。
现在，玲玲将她聘用，玲玲就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亲人了。工厂就是她的家。玲玲待人宽厚、真诚、守信，有强力的进取心和宏大的事业心都让她感动和钦佩。私生与孤儿的同病相怜，更促使她的心与玲玲紧贴在一起。她全身心投入，一心一意帮助玲玲要把服装厂办好。个人的事从不挂在心上。进入服装设计，她会把时间忘了、日子忘了、连三餐都忘了。可谓废寝忘食。问她年龄，肯定一时答不上来。她就是这样一个死心眼的人。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从小一无所有。学生时代，一切用品是学校的，现在当然是工厂的。任何人最穷，总该有父有母，她却穷得连父母都没有。若不是那昼夜不离身的一方玉佩，她真会相信自己真像孙大圣那样从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因为小孩子吵架常常这样骂人。爹在哪里？娘在何方？脸长脸短……过去想过，后来就不想了。想也是白白牺牲脑细胞，徒增悲伤，何必想它。还不如去多想想服装的新式样、新布料好。
灿灿詈骂的污言秽语，同样也触动了她，心中颇为不平，有点儿烦躁，拿出玉佩看看，借以安慰安慰寂寞得像一泓死水的心。权当见了父母之面——盛装玉佩的荷包上绣着‘玉如父母’就是这个意思嘛！
她的工作，正需要她这样的人，一头扎进设计稿，半天也不抬一抬眼，敲锣打鼓也不会惊觉。所以，她的设计室静得跟没人一样。为了适应她的个性和在一段时间内保密的需要，设计室地处偏僻，又加了一条闲人莫入的禁令，因此，职工们很少见到雯雯的。近来则不然，因副厂长陆银凤住院，玲玲又进进出出的忙忙碌碌。于是叫她坐到厂长办公室料理日常工作，就空画画划划。这才与工人姐妹见面的机会多了一点。但她不会做管理工作，你不找她，她决不来管你的。
这一天，工人们各就各位干活，她自然无须去外面转悠，所以她依然埋头画划，‘啪’的一声，图纸边多了一物。她似没有听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很久，当移动图纸时，她才挺奇怪地伸手往胸口摸摸。没丢。才惊讶地拿过来仔细瞧瞧，觉得跟自己的一般无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摸出自己的玉佩仔仔细细地一一比较，大小、色泽、龙凤雕琢，除了‘百年好合’和‘永结同心’四个字外，竟是一模一样。一合，嘿！神了，原来还有一丝凹凸的槽，合二而一，丝丝合缝。根据她的现有知识认定这饰物原是一对儿的。本来，这中间大有疑团可以令好奇者探究，但静心寡欲的她，既不想把这天外来客占为己有，自己的仍放回胸口内衣袋里，桌面上的仍然放在原处。世上的事，无奇不有，分分合合，又分又合变幻莫测，她不想深究。那是要化许多精力的。她不愿浪费时间和精力，要把全部的智慧和才能，化在时装设计上。她仍旧埋首划她的曲线、弧线。放开思维的翅膀，遨游花花绿绿的奇丽天空。要让人们，特别是姑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
“笃！笃笃！”没过了多长时间，有人敲门。她没有反应。习惯了，忘记了这是厂长室，应该说声进来。
“嗵！嗵嗵！”敲的显然重了，音量提高了几十分贝，她醒悟了且缓慢地轻声说：“进来！”头也没抬，身也没动一下。
“你锁着，我怎么能进来！”说话的明显挟着喉咙，一腔嗲声嗲气的怪味儿。听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很不舒服。这是厂长室，她暂时做着代厂长，不能对职工冷若冰霜。无奈只得起身去开门。两只眼睛死盯着图纸，侧着头开门又不让道，以至要与来人撞车了，弄得脸红心跳。一时都忘了说事儿。
进来的是灿灿，雯雯对他的印象不大好，油里油气的像他身上的工作服，叫人一见就远避。停了一会，待她的心平静一点：“什么事？”平平板板毫无表情。
“不欢迎！”一付油腔滑调的嘴脸、恶心的涎笑、玩世不恭的样子。
“无事请不要来打扰，出去吧！”两人的性格像油与水，无法融合在一起。
“无事怎敢惊动代厂长、师傅的大驾，刚才在下丢着一块玉玩，不慎从窗口飞到里面来了，为此特来找寻。打扰了，请姑娘原谅，恕在下冒昧！”其实他并没有找，只盯着雯雯秀丽的、蛋圆形白晰的脸。“她比玲玲文雅，比翠翠秀气，颇有淑女风范。城市里出来的，到底不同于乡下姑娘。”心里却想着这些怪异的念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这是你的？”雯雯指指桌面上的玉佩随口问。“女人的饰物。”带着一点疑惑的口吻。不想说者无意，听的暗暗窃喜。他赶忙接腔道。
“你喜欢！”他堆下笑脸大献殷勤：“那就送给你好啦！”雯雯紧蹙双眉厌恶地呣了一声摇摇头。然后情不自禁地追问了一句。
“哪儿买来的？”她倒并不是怕他冒领，出于礼貌待客。人家热情，她也该显示一点暖气，不好老像一只冷血动物。
“传家宝。”他拿过玉佩高傲地在她面前晃悠：“妈妈给的，是无价之宝。”他炫耀地把它在她眼前一晃再晃，希望引起她的欲望，从而把它送给她，牵个线，以后好进一步发展友谊。意欲取之，先以予之呵！不料雯雯美目一瞪，脸露愠色。他只好伸伸舌头扮个鬼脸，洒脱地嘿嘿笑着。厚皮。
“像这种饰物，按传统习惯，应该是一对儿的。”她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女孩子，不用直问而运用引导的口气。他自然不知其意，爽直地说道：
“当然啰！只是另一块在姐姐手里。”话一出口，他仿佛有些后悔，但，前言既出，驰马难追。他只得忙着关门：“雯师傅！这是妈妈死前偷偷给我说的，连爸爸也不知道的，你千万别往外传。”他神秘兮兮的，悄声要求她。
“为什么？”雯雯内心有所触动，不经意呆楞楞随口一句，闹的小伙子尴尴尬尬吱唔不得。她意识到太唐突。岂能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天下人天下事，管的太宽、知道得太多，何益？对他勉强笑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点头致歉，示意他可以走了。他又嘱托保密，保密！恋恋不舍，怏怏而去。
灿灿很扫兴，他是故意把玉从窗口丢进去的。按说，这种东西应该是女孩子喜爱之物，既贵重又好玩。只望她玩得爱不释手，趁机做个人情，给她意思意思，借此搭个鹊桥。岂知白费了几个夜晚的心思。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雯雯这枝花真难拗。”他常这样想，越想越是心烦手痒痒。越烦越要想。俗话说，逃走的鲤鱼总比钓上的大，得不到的东西最金贵。没赏过的糕点味儿美。
背地里被大姑娘小媳妇们称为‘子承父业’的他，拈花惹草确有专门技巧。见花拗花一路丢花。翠翠恋得深追得紧，他也同样在女人堆里毛手毛脚。人家不理他，他且要厚皮贼脸想方设法东搭西搭。华美珍的冷漠和顽固的反对，使他对翠翠的热度逐渐减退。本不火热，现在又被占过了便宜，弃之并不可惜，苦脑的是找不到第二个。雯雯是他仰慕己久的，只是这小妞在闺阁深藏简出难得照面。这回出阁代职，机会难得，错过了恐怕机不再来。时不我待，他煞费苦心，开动花花脑子熬了几个夜，好不容易想出这一妙计。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也顾不得母亲的嘱托。短短一二分钟，且被证明他彻底的失败了。此路不通。还得暂时再去‘热恋’翠翠。但他并没死心，待以后慢慢再想办法。不过，这一次他觉得也有收获，总算与这‘冷面西施’搭过话了，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惹。办法总会有的，好好开动脑筋就行。
此后，灿灿还是感觉到了，雯雯的一潭死水似乎被他搅起了涟漪。他常常多看她几眼，她亦不时对他顾盼。惹的他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亲不敢，疏不甘。殊不知两人想的，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是一条路。他做他的美梦。她咽她的辛辣。她毕竟也是父母生的，也应该有父有母的呀！
不久，想不到这只他们两人情不自禁而产生的多几眼掀起了撼天风波。
灿灿在这里多几眼，在那边必然少了几眼。热恋中的情人最灵敏，翠翠有感受，温馨的微笑没有了，偷偷的吻少了，甜甜的话语绝耳了，幽会借故不去了等等。她率先知觉，暗暗跟踪，细细观察。做了几天的‘便衣警察’，这一细微的小小反应，居然被她发现了‘新大陆’。这酸味真不好受。她恨妈妈，早早把婚事办了，上桌的鸭子岂能飞掉。更恨雯雯——这个不声不响的贼。竟然背地里横刀夺爱。鉴于银凤的前车之辙，她不敢明火执仗，大张旗鼓杀伐。来一个温和点的指桑骂槐、旁敲侧击以示儆。雯雯是个秀外慧中聪颖过人的女孩，翠翠的不友善暗示，她觉着好笑，且不值得生气。与世无争的她，根本不想与翠翠对牛弹琴。但事情总得让它慢慢平息。她想出一个釜底抽薪的方法，让灿灿望梅止渴。她把贴身的玉佩挂在脖子上露在胸前。灿灿一见自然大吃一惊，这感觉像倒翻了五味瓶，固然有一点失落感，然更多一番新奇的亲切。一个大小伙子，当然懂得此事非同小可，有关母亲名节和本身脸面，不敢贸然相认。只得背着人姐长姐短的啰唣不休。雯雯冷冰冰置若罔闻，希冀自然冷却，和尚吃吐铁——心中有数（素）就行了。孤零零的习惯了，她不想多累赘，凭空掉下个弟弟来。多烦！
‘便衣警察’一见，聘物都亮相了。脑瓜‘轰’的一声，宛若五雷击顶，一阵发晕。气得七窍生烟、两眼喷火。酸醋在高温下升华，成了易燃品。顽固的妈妈己烦得她火冒三丈，你雯雯算老几，多我一张大学文凭罢了。在这里举目无亲，竟敢在老娘头上撒尿。乘人之危，夺人之爱。与趁火打劫的强盗无二。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不再搞那些比拟、暗喻的小动作了，要大张旗鼓、邀集挚友、誓师出征讨伐，下定决心，必须胜利才能班师。
这一下苦了灿灿，又拉又劝，一再表白没那会事。误会！误会！可事情的真谛又不好明言，使他的辩白缺乏说服力，不能令人信服。他打恭作揖，求姐姐告妹妹，请求息事宁人。平日吊儿郎当的油腔滑调，一丝儿都没敢用出来，一本正经的求饶。一个车间沸腾了，整个工厂闹闹嚷嚷。忙得焦头烂额的玲玲闻讯匆匆赶来。与承华的洽谈未果，这样的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大损一个工厂的形象。传到合作者的耳朵里，将会让他们寒心。实在太不争气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挠痒痒。存心要坍她的台，急急忙忙赶到现场。
玲玲按捺住心头的焦躁，耐着性子问明情况，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天下之大，人们之众，可说无奇不有。两块玉也值得大惊小怪，兴师动众，眼下珠宝店里多的是，车载斗量。一模一样，这又何奇。灿灿有就不兴别人有？两人有，就一定是聘物，私订终身了？翠翠！这是现实社会，不是戏曲舞台，你懂吗？不要钻牛角尖好不好？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他说话吞吞吐吐，我不信，相信自己的感觉。玉佩又不是新买的。”翠翠不服气。相信自己的感觉。
“你不要光‘凭着感觉走‘，字典里也有错觉这词儿。他的话不可信，去问雯雯嘛！她的个性，谁还不清楚，跟谁争过什么来着？跟你争灿灿，嘿！岂非笑话。说得难听一点，她不一定看得上他哩！”玲玲挥挥手：“去！大伙儿都去干活，别闹出笑话来，让人家笑掉了大牙。”转而又对翠翠低声说：“我替你去问问情况，就算真的，我也叫她把灿灿让出来还给你。”说得翠翠破涕为笑。的确，她把灿灿早看作是自己的另一半。她已有些儿感觉，她有了他的骨肉。要是他被别人夺走了，小东西将何以降临人世。她非拴住他不可。
“谢谢玲姐姐。”火熄灭了，人散了。灿灿的油腔滑调又来了。向玲玲毕恭毕敬深深一鞠躬：“谢谢你力挽狂澜。”
玲玲佯怒地白他一眼：“去你的！就是你会惹祸。”他伸伸舌头，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一溜烟跑向他的工作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