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静的夜!黑漆漆的夜!华美珍独自一人在家,坐立不安,心烦躁、意傍惶,更觉这夜沈沉得可怕。尤耳被叫到市里去了,是小禾打来的电话,说是教委有事找他。像他这种初识文字的伙夫,纵然他曾当过校长,只会搞斗争,对教育仍是一窍不通,找他议论个屁。她有点怀疑小禾在捣鬼,难道要搞报复,为难他一下戳戳他的霉头。或许要夺回老婆找他去谈判,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嘛!当然,她不会天真到如此幼稚,只是胡思乱想而已。不过,这次她感受不同,虽没看到小禾的表情,但语气、声调、用词等等都有异味。异在哪里?且又说不清道不明。总之,以往三言二语,工作以处的事一句不说,这回可说了不少。她岂能料到,这是上面因工作需要而采取的一种手法或者说是策略。
夫妻多年虽无恩爱可言,总有役使之便,烦燥时出气发泄也有对象,呵斥怒骂也偶有瓮声瓮气的回抗。总之,比今夜一个人独处热闹得多。此时此刻,她忽然觉着尤耳固然可恶之处多多,但一个人可爱的地方还是有的。至少,他能承受她所给予的一切难堪,要不,可能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翠翠这小妞,日日夜夜的在外面疯,野得像溜缰的马谁也拢不住她,近来母女不合,更倔的像块石疙瘩,一碰就冒火星。一赌气就彻夜不归。做娘的心中没底,忧心忡忡整夜整夜难以合眼。女大娘担忧,华美珍为女儿的事操碎了心。结果且是‘黄胖搡年糕——出力不讨好’,你越操心她越反感。母女越闹越僵。做娘的安能不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找对象天经地义,可天下众多好小伙子,找谁不好,她偏偏找个灿灿,暗暗的叫华美珍为难。灿灿何许人?金铨的儿子呀!面自己是什么?金铨的地下夫人哪!翠翠正是他的嫡亲骨肉,灿灿的亲妹妹嗄!岂能成婚。这是科学,它是无情的、严正的。要阻止悲剧的发生,她已违心地做了个顽固不化的老封建,在名誉上作出了巨大牺牲。但,光喊不同意没有丝毫功效。女儿是倔强的水牛脾性。向女儿交底吗?那是万万不行的。怎好启口,这脸面往哪儿放去。今后怎样去教育女儿。姻缘!姻缘!作孽的姻缘!当年是自己作孽,错配姻缘,哑巴吃黄连,苦不堪言呐!要是不怕吃苦、不怕受株连,一心一意爱小禾、追随小禾,自信决不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光明正大做人。更可能今天早跟小禾搬家到城里去了。犯不着与这俗不可耐的伙夫为伴,心为形役。更不会与金铨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担惊受怕。暗落个道德败坏,啊!美珍啊美珍!你美在哪里?珍在何方?千方百计去追求富贵、攀附荣华,结果呢?富在那里,贵在何方?富不如一个玲玲小丫头。荣不过是个小小的校长。荣华富贵皆无着,暗背着屈辱的重负,对女儿束手无策。命呀命!这是上天安排的吗?为什么挣扎得如此无奈?做人真的好辛苦嗄!
在华美珍卧室的床头墙壁上,有她亲笔书写的一幅整首《钗头凤》,且不是陆游的名著,而是唐琬的和词。她喜欢它倒不是因为唐琬写得好,而是她觉着尽管两人相隔几百年,社会制度不同,遭遇不同,而在心境上颇有相同之处。看“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恨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难也好,瞒也罢。她能怨谁。尽管有一些客观原因可以叫她抱怨。主要还是她自己。虽想借这词聊作慰藉,可还得瞒。她采用狂草书写,明明就是要瞒着伙头军,不能让他了解她的内心世界。他不懂诗词,更看不懂草书。在人生的旅途中,她艰苦跋涉,白天是一种境遇,一种心情。面对青少年,满目春光明媚。夜来且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状态,枯藤老树昏鸦。阴阳两重人,两个心境。人生如戏,她要扮演两种角色,难哪!确实可悲!可悯。
华美珍独自胡思乱想,懊悔当初,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作孽自己遭灾,这就够了,很公平合理。为什么还要波及后代?这孽也有遗传因子不成。不可能,不公平,可冤孽恰实实在在遗传到女儿身上去了。
“笃!笃笃!”颇有节奏的敲门声,很轻很轻,她听见了。她习惯了这种敲法的节奏。二十多年来,不管是他亲临或是借故召唤她往,都是这样的。由惊恐转为激动,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平平静静。所以她并不害怕慌张,也不吱声。习惯性地撩撩鬓发,不急不徐地去轻轻开门,并随手把本来昏暗的灯光熄灭。这一连串的动作,做的是那末自然、熟练、连贯。早是情场老手了。
翠翠心事重重踯躅在屺镇大街,东探西望,神情沮丧。难得的星期天放假,夜晚该是与灿灿好好亲热亲热、商谈商谈的时候且找不到他,太叫人扫兴了。小镇唯一的酒吧间没有他的影子,不多的几家小舞池也不见,家里又是铁将军把门。灿灿到哪儿去了?她心由不甘,大街小巷满地找。
关于雯雯的事,虽然灿灿、玲玲都给她作了解释,但都不十分透彻明白。隐隐约约的她还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她必须把灿灿追紧拉紧。腹内的那一丁点血团,灿灿要她流,她要坚决留。流了她怕灿灿也会溜。留着,对顽固的母亲就有抗衡力,对油滑的灿灿就有约束力。让两家合成一股劲赶着为她办婚事,必须留着它。
灿灿去找雯雯了。这回他不再想去车拉讪,而是诚心诚意的想去亲亲热热姐弟谈谈心。母亲生前没能如愿找到,或许根本不想找到女儿,但死前偷偷地给他作了交代。虽说她对不起亲生的女儿。希冀得到儿女的愿谅——在中国黄花闺女养小囡,何以立命做人。更加她是风云人物,不得已而为之。他希望求得雯雯对母亲的谅解。从留玉和遗言上看,也可见母亲思女想女的一片慈母之心。离弃,虽出于自私,更出于无奈……他有好多好多话要向雯雯说。一定要找她。
然而雯雯不愿见他,怕谈往事。拒不承认他所说的是事实。闹得岑爷爷发火了,要关门。他只得怏怏而归。待以后慢慢跟她细说吧!
翠翠找不到灿灿,一腔恼怒,一腔怨恨。多少有点迁怒母亲——若不是她顽固反对,灿灿肯定不会对她这样冷淡。夜已深,寒意袭人,不得已,她抱着一颗沉甸甸的心悻悻然回家。她不想让妈妈知觉,免得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令人更烦。所以静悄悄打开锁钥,蹑手蹑脚、无声无息地踅到自己的卧室去睡觉。灯也不开,熟门熟路的闭着眼也能摸进去的,无妨的。
“你给我出个主意,怎么能阻止她俩结合?”在经过妈妈卧室门口时,她听见妈妈这样说。心时嘎登一下,平常妈妈大多日子一人独睡,再说爸爸不是上市府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妈妈这样温柔,细声软语地跟爸爸说话。事关自己终身,“却听听爸爸持什么态度。”这样一想,情不自禁地并住呼吸伫立静听着。她希望爸爸能支持她。
“翠翠是老尤的女儿,你瞎操心,闭闭眼,不就行了。”她听得出这是灿灿他爸的公鸭嗓音。心头不由格登一跳,脸红耳热浑身发烫。“母女俩都喜欢姓金的。金子真是个好东西?自己喜欢又反对别人喜欢,自私鬼!”想罢,忽觉女儿窃听娘的蹩脚,太不应该。顾自己睡觉去,女不厌母丑喽!
“你甭装糊涂,翠翠十足十是你的亲骨肉,那有他一丁点儿种子。我这一辈子,被你父女俩害的好苦哇!弄得里外不是人。”刚要挪移又听见妈妈这样埋怨着说,她惊呆了。像一根木桩插在那里。
“这我知道!珍!我不会怀疑你对我的心意,也不怀疑她是我的女儿,但名份上总归是他的,于世人之眼无妨,你何必穿针眼儿。”公鸭嗓子沙沙响。
“科学!科学你懂吗?近亲结婚,还要影响下一代,这嫡嫡亲亲的,不仅**,会产生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你想过吗?”声音高了几分贝,清晰得很。
“没这么巧的!只要我和你快活,管他们什么近亲远亲,自己招的,怨谁?”
啊!天旋地转,头晕神昏。一脑袋混混沌沌,一腔酸水。黑暗中,她再也支撑不住,伸手想去抓什么物件,且碰到窗棂上发出啪的一声又没抓牢,继而噗的一声闷响。她不省人事了。却把一对双宿的野鸳鸯惊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