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凤的病,可说痊愈,也可以说没有治好。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心病那能一进医院就治愈。虚弱乏力,劳累过度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恢复的。因为玲玲的安慰,小禾的劝说,她只好既来之、则安之。暂时不去惦念家和厂,安心休息养病。好在海湾市里熟人少,小禾大可不必避嫌,早晚二次来看她,虽然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总能说上几句安慰体己的话。够了,她满足了。知心何须千万言,情在默默无语中。见他的一颦一笑她都感到幸福。
人,在繁忙中什么都不会去想,一心一意把活儿干完干好。但在空闲时往往容易烦躁,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状的东西在她的心底骚动,像发烧似的让她浑身躁热难受,惹得她心烦意乱。虽说到了这般年纪,她还是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什么感觉。白天,一静下来她会想小禾,忆想美好的生活画图。夜里一合上眼就梦见小禾,与他一起遨游在五彩缤纷的琼山仙境。多少年深埋心田的爱苗,顽强地挣扎着破土欲出。她再也无力抑制它,也不愿抑杀它。然又不得不强制它。一团浓重的迷雾,她希望拨开它,以了却多年的夙愿。且又怕拨开它,妨碍了眼下辉煌的事业。花好月圆两全难哪!鱼和熊掌能兼得吗?倘若有一天要让她选择,将如何处置。她爱小禾,也舍不得女儿。两者都是她所要的,不可缺一。烦呀!烦呀!心烦意乱脑瓜发涨,似乎要炸裂了。炸就炸吧!四分五裂,一了百了。但她不甘心,幸福的日子,琅杆挑水后头长哩!
“陆阿姨!华侨林女士来探望,见不见?”她烦得欲昏昏睡去,被护士小姐喊醒了。睡眼惺忪,满脑袋糊里糊涂。护士立久了不见回音,又重复了一遍。
“华侨!”她嘀咕了一遍。客户中华侨、外国佬、经理老总,她都很少交往。这是女儿的事。她只管生产,管好厂里几百号人已经不易,那有精力再去管外面的事情。她本不想见。但来者都是客,不见于理有亏。关系单位,不见对事业也不利。想及此,剧忙披衣坐起,忙不迭一连串的:“请!请!快请进来!快请进来!”经商者,岂敢怠慢客户。
林月娣此来,自然出于礼节。同龄人容易沟通好说话,聊聊热乎、够味。另一个原因,旧地重游,人事变迁,她也正需要找些旧时人物谈谈心呢!
一番寒暄客套,又一阵业务家常,国内外风光,趣闻轶事,嘻嘻哈哈,果然不出所料,融融洽洽,姐长妹短的亲亲热热,无所不谈。常言男人喜谈别人的妻子,而女人爱夸赞自己的丈夫。谈着说着,很自然的滑向这一面。
“林姐姐!你先生也来了吗?”她是无意的,世上总是男女配对的,像自己这种独身者,她根本没有想到还有第二人。
林月娣黯然神伤,迟滞了一下,低声幽怨地说:“没有先生了。”
苦命人,两个苦命的女人。陆银凤觉得唐突,问得不好意思。不由唉声叹气:“我们的命好苦呀!”无意间一语道破了她自己也缺少另外半爿的苦恼。一时语塞,相对虽无言。可两人的情感拉近了许多,且更进一步融洽在一起。同病呗!
二九一十八,人生中花一般的季节。若是春光明媚,该当灿烂怒放。然!却值暴雨无情,纷纷落茵满中华,狂风无度,吹得满天飘飘洒洒,漂向海角天涯。林月娣就是其中一爿花瓣,随波逐流漂泊、漂泊。
含耻辱,怀深仇,失心肝。一腔悲愤冤恨,一肚子疼痛。怒火烧干了眼泪。要报仇,要活下去,只有逃,只有逃。当初饰演《白毛女》,今天且成真喜儿。政治舞台瞬息万变,人生若浮云,变幻莫测。
她为什么要逃?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居然成了通揖的‘朝廷钦犯’。车站、码头、交通大衢、繁华集镇处处张贴着她那容颜秀雅美艳的照片。派头头们万万没有想到,如今‘畏罪潜逃’的她,再不是照片上的白雪公主。面黄肌瘦一脸污秽、垢头乱发、破衣烂衫,形同乞丐。立在照片前,陌生人绝对不识她的‘庐山真面目’。不知是命运之神的安排,还是她的侥幸。或许是阴差阳错,游神野鬼一般的她,跟随着一群同样被追逐的牛鬼蛇神,转悠悠、转悠悠的一转二转,东躲西藏、日伏夜窜,居然偷渡到香港来了。
香港!这块异化了的国土,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有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滨风光、有新奇的海洋公园、有宽广繁荣的星光大道。但这一切,都不是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的她浏览、观瞻去处。这里既高度繁荣、文明。且又隐藏着极端的暴虐和原始的野蛮,繁华豪富的背后却是极度的贫穷和破败,诚信下隐藏着欺诈。这儿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
这里虽没有人追捕她,她无须躲藏。但一无所有,举目无亲,她能往那儿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到处流浪,沦落街头。从肮脏的垃圾堆里寻觅求生存的食物。她不甘心饿死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成为他乡野鬼。她需要钱,只有钱才能让她活下去。有钱才有一切。此时此刻她才觉得钱这东西最可宝贵、最可爱。与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和所进行的活动截然相反。批判拜金主义、兴无灭资,钱在她的意识中不是个好东西而是不祥之物。眼下,她崇拜钱,现实的教训要比书本上的条文教育效果显著得多。只要给她钱,她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愿意做。要不!她真会饿死的。她需要钱!钱!钱!
要钱!就得找活干,找事做。她能做什么?这里是只看衣衫不看人的地方,衣衫褴褛的她,往往被人嗤之以鼻。她的财产——父母给予的躯体,挣钱唯一的资本。革命歌舞,语录歌曲,使她连卖唱伴舞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用出苦力挣钱——打工。别人不要做的她去做,脏、臭、累的她去做。为了活命喽!县长千金的架子只能让她饿死,必须抛弃。而一向娇嫩的她,能有几斤力气呢!
凭着她的文化基础和生性活泼、善于言辞会交际,还能凑合着讲几句英语。在一次去服装公司打工中,因为能吃苦耐劳,表现特出,她这匹落了膘的千里马,赢得了洋伯乐威廉爵士的赏识,把她招为雇员。有了一个相对较为安定的生活落脚点和固定的收入,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露宿街头。使她对他感激涕零,视为知音,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发誓要为他效犬马之劳,以报知遇之恩。滴水之恩,要以涌泉相报。
她在他的公司做事,竞竞业业,勤勤恳恳,充分施展才华。洋老板十分器重她、爱护她、照顾她。这让她心存感恩戴德之念。同时,她也很快恢复了青春的美丽和少女的魅力。对温存厚谊、道貌岸然的老板,她很尊敬他,俨然似父亲一般看待,工作,温顺中带着孝敬。
一天,他突然委婉悲怆地向她求爱,诉说他的悲惨遭遇。他那一股化冰溶雪火辣辣的热烈劲,沁人肺腑甜滋滋的温柔,开诚布公的真诚坦言……她被他的真心诚意所征服,她为他的‘中年丧妻’的悲惨遭遇而柔肠寸断,她被他的端庄岸然所驯服,她为他的赏识器重而知恩报德。她终于成了他的人。
老夫少妻她忍了,安安心心努力做一个贤妻良母,和和美美地过活,谨慎侍候丈夫。一年之后有了孩子,她更有了希望,一家三口叙享天伦之乐。有钱又有儿子,人生欲何求?但愿天长地久,恩恩爱爱到白头吧!
岂能料到,真诚坦率的老夫,道貌岸然的老板,在最关键的一点上并没有坦言而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他不仅有一个活生生的妇人而且早已儿女成群。从远隔重洋的大英帝国飞来一个雍容华贵的金发母狮,揭穿了他的甜言蜜语,竟是包着糖衣的谎言。一切都是那么虚伪、险恶。恬静的生活搅碎了,贤妻良母的美梦打破了。她是什么?是情妇,是破鞋。母狮逼着他把她扔掉,把公司关了。母狮把他像小羊羔般叼回英国去了。所幸她有个儿子,经法院裁决,分得了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儿财产。从此,她用这一丁点儿,小心翼翼地经营,如履薄冰、似临悬崖,在大资本的倾轧中,成天价提心吊胆的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双鬓。才逐步发展到一定规模。老板大了,名声也高了,而弃妇的羞辱,常使她不敢涉足名人行列以遭唾弃。人要脸树要皮,为此,她把自己的小公司迁徙到华人较多的新加坡。
女人爱谈不幸博取同情,男人则喜欢炫耀辉煌以获得赞扬。林月娣的娓娓诉说,不仅她自己不知不觉中泪湿锦衣,倾听的陆银凤也绢帕滴水双眼红。苦命人对苦命人,心相通,情更融洽。她俩是高山溪水不同途,万流归海苦相同。‘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林月娣的心坎上,隐藏比这更巨大的痛楚,不便诉说。陆银凤由彼及己,为她流泪,也为自己哭泣,哭的泪人一般:“老天无眼,好人总是吃苦。林姐姐,我们这一代,怎么如此命薄呀?像你这样有本事、有地位的人,竟也如此受冤屈遭苦难。难怪我这种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的没文化没能耐的农村女人,性子又倔得像条牛,认准了的事一犁耕到头,吃苦受累在所难免了。”她感慨万端,也敞开心扉,抹着眼泪倾吐心曲。
已经十岁冒头的陆银凤,才在扫盲的大潮中走进耕读小学简陋的教室。在千家万户一口锅的岁月、十几张硬纸片儿过一月的时候,为了让出苦力的爸爸多填几粒米饭,她常常饿着肚子皱着眉梢听课,应该长肉又长骨的年龄,她且瘦的似火柴棒儿一根。做妈妈的怎能忍心,把裤带箍儿紧了再紧紧。浅浅的饭碗里浅了再浅,尽可能让父女俩多塞几粒。这样长年累月,妈妈被活活饿死了。为了找几个人帮忙抬尸出殡葬殓,入土为安。人是铁、饭是钢,总得让人家吃饱了才有力气嘛!米!那时节谁家有米?大伙都是一样穷,辰吃卯粮,上顿不接下顿的。告借无门、走投无路。父女俩伴着死尸哭干了眼泪。悲痛到了极点。死者长已矣!活着的更辛酸哪!背出去埋了,老的老,小的小,咋行哇!也得找个帮手呀!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同生产队的没爹没娘的苦娃子邹吉,背来了十几斤白花花的大米救了急,才张罗着找人帮忙让娘入了土。父女感激在心。谁知第二天,食堂主任‘艮山芋’带着民兵把小邹绑走了。说他偷了食堂的米。这一去就是七、八年,把一棵苦苗子改造成了坏分子。刑满回来还得天天早请示晚回报。年轻轻的小伙子,低眉弯腰过日子。人前不敢出高声,背后不敢放响屁。大姑娘小伙子不愿正眼瞧他,害怕染黑了红彤彤的贫下中农金字招牌。银凤爹是个讲义气的汉子,平时,只要村子里有人说书,他每次必到,最爱听《水浒》《三国演义》,崇拜英雄人物、江湖义气。他看到邹吉如此,于心不忍,怕他将会一辈子讨不上老婆,知恩报恩嘛!苦劝银凤嫁给他。漂母一饭之恩,韩信千金相谢。把女儿嫁给邹吉,他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银凤从小就是个乖女儿,一向听从父亲。再则也心存感激,又不想出风头去做什么积极分子,虽不十分愿意,倒也说不出反对意见,也就默许了。在爹病重弥留之际,为了却心愿,亦怕银凤在他死后变卦,催逼她去乡政府登了记。回到家,老人家却硬梆梆的早已去了西天佛国。就这样,她在法理上算是邹吉的妻子了。其实,还没有按照民间风俗举行过合卺礼。至今还是处女身。当然不是为给死者守节——她没那么多的封建意识。为的是当初给小禾的承诺。他是她从心眼里爱戴的人,宁可他不喜爱她,她决不辜负他。
“邹吉是你的未婚夫?”林月娣愕然楞了一会。惊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不仅为活人悲哀,也替死者愤慨,抱屈。
林月娣认识邹吉,他是她司令的一员猛将,在刀光剑影的武卫中,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时被称为马前张保,为司令赴汤蹈火。千不该万不该,他在这乱哄哄的兵荒马乱年月,带着个漂亮老婆逛县城,还给司令引见。觉着很风光,殊不知因此埋下了祸患。秀色可餐、憨厚动人的乡下姑娘,在司令眼中与城里女人截然不同,想象中另有一番风味,谗得他口涎三尺,神魂颠倒、抓耳挠腮一付猴急相。苦于亲随猛将之妻又远在乡下,一时不好下手。
在一次庆功宴会上,二人喝得薰薰大醉,司令酒后吐真言:“小邹哇!你这婆娘太诱人,惹得我心似火燎按捺不住。你让让道,分我一杯羹。有福同享,表表你的忠心,熄熄我的欲火喽!两全其美好不?”边说边流口涎。
邹吉是何等样人物,张飞、李逵一类的性子,岂容当中如此侮辱,他不管你是司令,是顶头上司,不由闻言大怒:“你敢,老子把你分尸八块。”当着司令的面部下竟敢自称老子,岂不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还要分他的尸。司令愤怒了:“不给你戴绿帽子,老子把金字倒过来写。活着戴不上,死了也要给你戴上去。”大伙只当酒后狂言,过去了也不当一回事。然而,没多久,邹吉在一次武卫中‘光荣’了。司令慷慨激昂陈词,号召大伙为他报仇雪恨,并谧为英雄烈士。反派宣传说他是被自己人打死的,无奈在那个时候,反派的言论自然一概视为造谣蛊惑,不能作真的。可是林月娣有证据,知根知底。因为她不仅是司令的秘书,更是一个情人。
听了陆银凤的幽幽陈述,林月娣怒不可遏,恨从胆边生。这个罪恶累累的恶棍,难道有孙悟空七十二变化般的通天本领,至今还能安然无恙逍遥法外,还在噬食公粮,糟蹋人民血汗,令人痛心疾首。
共同的悲惨遭遇,艰辛的人生历程,使她们俩的心贴得更近更紧。而今,又为了共同的事业,她们把手握得紧紧的。惺惺惜惺惺,同病亦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