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承华的谈判进展缓慢，而玲玲的心情却是很愉悦的。她很赏识这个混血儿在生意行中的熟练、精明强干、有节有度。他一再向她流露感情表示爱慕，表现得非常亲昵。虽然他已向她求过爱，然而她并无明确答复。故而他多次的‘梅花透露春消息’。当然，她虽举棋不定，有时也难免发布一点‘气象预报’，感情的闸门不易控制。‘要如能有这么一个精干的丈夫协助，肯定会轻松许多，事业也会蒸蒸日上、更加辉煌。’她控制不住思维，不时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样的念头。
承华这一次奉命与玲玲洽谈，确凿颇费思考，他觉得母亲的安排是有用意的，‘知子莫属父’，她既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父亲，自然会察觉他对玲玲的爱慕。给他创造这样一个交流思想情感的机会，是极有可能的。当然他当任不让，要好好利用它，契而不舍地追求，不辜负母亲的一番心意。而且，他也时时注意到，细心观察了母亲对玲玲的每一个眼神，有一种莫明其妙的特殊感，是妈妈思量着能有玲玲这样一个儿媳妇而感到高兴呢？还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愿是前者，这是暝暝中注定的缘分哇！然而，这回是合营洽商，不是纯粹的谈恋爱，这里有利害冲突，两者必须兼顾。太生涩僵硬、冷漠、分厘必争，给她一个太过于小家子气、势利的小商人形象，必然妨碍感情上的融合。倘若过于大方，有损己方利益，妈妈会责备他少不更事，缺少才干。给对方以无能的话柄，落一个驼背向天跌——两头不着实的下场。失去任何一头，母亲都会不高兴的。失两头将是不可饶恕的终生遗憾。故而他必须小心翼翼、逐条逐款作细仔周密的考虑，字字斟酌，句句推敲，衡量轻重，分辩利害。这进度能快吗！
爱屋及乌，感觉随感情而异。他在矛盾中如履薄冰，小心再小心，玲玲的感受是他有分寸、有节制，恰到好处。公私分明，事业与爱情分开。是个既爱江山也爱美人的主儿。十分敬佩他的办事才干、聪明才智和方正人格。土洋结合的青年，真有其杂交的优势嘛？他长时间地萦绕于她的胸怀。她也爱他。她常常会想：“为什么我们要对立，不可以同舟共济吗？”或许这是要努力的方向。最理想的结果哩！合作，是应该互利双赢的。
洽谈，有时争的面红耳赤、有时卿卿我我亲亲热热，不时还要暂时休会——玲玲太忙。而承华呢！多见几面也是好的，多谈几次也乐意。没人急躁，所以连草案也缓缓慢慢，姗姗来迟。
灿灿与翠翠已成为尽人皆知的好朋友，因为父辈要好，旧称呼可叫世兄妹。近来翠翠似乎缠得更紧，灿灿虽有点勉强，显得很无奈，且从不敢违迕。明眼人已从翠翠的恶心欲呕里心中有数，背地里指指点点，嘀咕他们有越轨行为。翠翠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华美珍的坚决反对，惯娇了的她根本不当一回事，反而起了催化剂的作用，把生米早早的做成了熟饭。你挡道我越轨呗！她不怕传扬。
被喻为花花公子的灿灿，在家接受乃父庭训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他深深佩服老子的‘人财两旺’计划。然一到厂里被翠翠缠住，尤其是碰到玲玲严峻的目光和冷漠的脸孔，心理上会矮了一截头，顿失雄心壮志，置乃父的‘锦囊妙计’于不顾。谓父亲的‘一揽子计划’为‘痴人说梦’。尽管他对翠翠的爱并无十分真诚，或许是逢场作戏，觉得她不理想。但翠翠必竟是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对他情深意蜜缠缠绵绵，而且还占了便宜，心理上有所愧疚。对玲玲，他只有敬而畏之，妒忌和恼火。妒忌她富有，恨她剥削。不敢有其他丝毫忽厘的非份之想。华美珍对他的冷淡、厌恶和蔑视，他气得牙痒痒的，恨得他真想把翠翠一脚踢开，破鞋似的扔掉算了。可踹了又没别的女孩子真正愿意跟他厮混。翠翠又追的影儿不离身，将就着吧！他只得做出姿态，像老鼠爱大米，搞得似胶如漆，演得毕真，难舍难分，扮装着一心相爱的角色。真亏他难的。
今天，厂长指名道姓传见他们俩，自然和尚吃吐铁——心中有素（数）。平常蛮横的灿灿、高傲的翠翠，一反日常昂首挺胸微笑洒脱的姿态，低头微躬走进厂长办公室，站立在玲玲对面，嗡声嗡气叫了一声‘老板’，不再啃声。他俩早作了心理上的准备，挨克、受罚、被开除，听天由命。可以认错，决不求饶。受父母的薰淘，他们认定了资本家、工人是天生的两个对立的阶级，烙印很深。端人碗受人管。但工人阶级硬骨头，不能没有骨气，宁可站着死，决不屈膝跪下求饶恕。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要低三下四在一棵树上吊死。为此，他们协商了好几次，决定二人步调一致。
“坐吧！”玲玲移过木椅，倒了两杯茶，放在他俩面前的茶几上，微笑着招呼。他们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相互一视。
“你们两家是世交，从小就很要好，可称青梅竹马喽！”虽不同村，总是一个镇，玲玲知道他们的一点关系。
“这关你屁事，犯法吗？”灿灿稍稍抬起头来，很不友好。他俩有隐私，出口提法，心中有鬼、作贼心虚。玲玲当然不可能洞察这一点。她只是堆着眯眯笑脸，和颜悦色地抿抿嘴说。
“什么话，男欢女爱，自由恋爱。男婚女嫁，正经事，光明正大，应该祝贺才是。”玲玲出自内心，为他们真诚相爱而高兴。
翠翠低着头，幽幽地说：“你也眼热吗？妒忌了是不？”说罢偷偷地乜斜她一眼。一方面是挖苦玲玲，另一方面她真的觉有这么一个对象很自豪。
“嘿！”玲玲笑出声来。“有这种事吗？干吗呀！我也可以找呗！为什么要妒忌呢！至于眼热，小两口亲亲热热当然令人羡慕，但各有各的缘分，我相信我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停了一会，三人都没有声响。于是，玲玲唉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是好事、喜事，也是一桩烦人的事。翠翠，听说你妈妈不很同意，有这事嘛？”翠翠迷惑地抬头瞄她一眼，点点头且不吱声。灿灿睁大眼睛盯着她。他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不骂不训斥他俩而说这与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是真的关心还是另有意图。他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内心世界。是高兴还是幸灾乐祸。从中分析研究与自己有无关系。玲玲接着说：“华老师也真想不通，什么年代了，难道说还要搞那套父母之命不成。那你们打算咋办？”她真心实意为他们担忧。
翠翠摇摇头，她的办法不好出口，待做出来了，木已成舟了，老顽固非顺水推舟不可。那时她就是胜利者。灿灿欲言又止，翠翠在场不好说话。要不，试一试老子的方案，来一下投石问路。他俩不说话，玲玲只好唱独脚戏：“要不要我帮一下忙，做做她的思想工作。”翠翠睁大眼睛瞪着她，揉揉耳朵疑惑不解。似乎没听明日。“实在说，我也有点儿怕，华老师那么有学问，明情理、懂法度，肯定说不过她的。不过，我愿意去试试，成不成就看你们的造化啰！”翠翠感激地盯着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敌意明显减少许多。
“为什么？我们又没请你帮忙，何苦自找烦恼？”灿灿冷不防捣了一句。她帮不帮，他无所谓。不过，他被翠翠的手肘撞击了一下，他只好刹车。
“其实也算不上帮忙，应该说是我的职责吧！因为你们俩是我的工人，对你们的生活应当关心、负责。应全力支持你们的婚姻自主。这方面做得很不够，我要向你们检讨。”玲玲说得非常诚恳。她的确是这样想的，一个厂的领导人嘛！一个团体的头儿。她的自责感动着他们，敌对情绪逐渐消除。
灿灿和翠翠的思想顾虑慢慢解除，活跃起来，自然话也多了。于是玲玲换了内容。“今天请你们来谈谈，主要想找找你前回出次品的原因。听清楚，找原因不是查责任，目的是为了防止以后再出次品。要说责任，首先我自己有错，对姐妹们的事不够关心。大家知道，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我们的服装是出口的，到国外就有关国家声誉，一个厂甚或一个人的产品不好，洋人会笼统地说中国货不好，这是个大问题哪……”
“道理我懂，原因也简单。”没等玲玲说完，翠翠抢了过去，她瞟了灿灿一眼：“近来我们夜班之后还要商量妈妈反对的事，他就是吱吱唔唔没主意又没胆量，真是个孬种。因此常熬夜，害得我成天价打瞌睡，困极了干脆闭着眼干活，还打呼噜。所以……”说着说着，她痛心地掉下泪来，感到很愧疚：“请老板处罚吧！”她改变了斗争到底的初衷。
“你呀！老板！老板！怪剌耳的，说了你几回啦！还不肯改口。翠翠啊！本乡本土的，从小一块儿长大。叫我名字也好，喊声姐姐也行，显得更亲切喽！处罚处罚，令人提心吊胆的。一二件次品，我还亏损得起。只希望你安安心心认认真真的干活，今后尽可能少出或者不出次品。请你们了解，我办厂当然是为了赚钱，可赚了钱又怎样？我能化这么多钱嘛！我没能耐让全国、全世界的人富起来，可我有决心让我们这一方的人富起来，首先得让全厂工人富起来。我是这一方水土养育的，受一方香火，管一方福利，我要为家乡作一点贡献。”玲玲衷心表白。
灿灿也来劲了，先让工人富起来最入他的耳，听着暖心：“是呀！是呀！玲姐姐一个能人富一方，千万个能人全国人民就都富裕了。”
气氛愈来愈融洽，知心的话也越来越深入。很多问题‘英雄所见略同’了。
“还有一件事我要求你们，”玲玲略微滞了一下，情真意切地说：“关于私生囡的事。”他俩又低下了头，啃着嘴唇不吱声。仿佛坐椅上有剌，不自然地挪一挪屁股。“我是无所谓了，反正从小听惯了，严格地说，私生并不是我的错，人们也不应该歧视我。我的感觉告诉我，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私生女。但绝对不是庄老师的私生女，他对我有养育之恩重于泰山，喊一声爸爸本不为过份，但他文化人注重名誉，不让我叫。请你们再不要去玷污无故的人。据我这几天来的猜测，很可能与我妈妈亦无关，她是冰清玉洁的，请不要去毁损她的贞操。”两人低头窃笑；骗啥三岁孩童，囡是私生的，娘还能竖贞节牌坊。莫学卖矛盾的古人难圆其说。“别笑我话中漏洞，因我现在还无法把事情的全貌告诉你们，所以我只有向你们请求，不要再伤害她老人家的心。她够苦了，再也经不得如此打击，算我玲玲求你们了。”说到此，她已泣不成声，断了线的珍珠沾湿了前襟，神情木然，脸色阴郁。她真为母亲抱屈、且无处喊冤，苦不堪言。
灿灿与翠翠呆住了。他们揣着一颗狂跳的心，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学生被叫进了老师办公室，是受批评挨斥责来的。没想到这‘老师’反而哭泣着向他们请求了。这使他俩的内心很不平衡，内疚、自责。感到很惭愧。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气头上詈骂几句。没想到……”灿灿红着脸濡濡嗫嗫表白。局促不安。暗自思忖；本来就是她出次品的错我还护着她，错上加错。沉默了一会，他俩腼腆地且很坚决的同声说：“玲姐，我们错了，今后，我们会听你的，好好干活，一定要把工厂搞得红红火火。我们也会把伯母当作自己的妈妈一样看待她。”
玲玲听了很高兴：“俗话说，下了这只船，总想这只船好。我就算是个掌舵人，大家都是船上的划手，只要大伙儿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我们的工厂一定会一天天壮大，我们的事业会一天比一天辉煌。我们全厂职工也一定会首先富起来。前途锦绣灿烂，你们说对不？你俩有信心吗？”
“好！同舟共济！共同创造美好的明天。”年轻人的心像春天，容易变化。
他俩担心、郁闷、愤慨而来，高高兴兴、充满美丽的憧憬而回。
他们不再死啃阶级矛盾，雇主与雇工那是因为在不同的制度下会产生不同的相互关系。而玲玲，本来就是一块儿长大的苦苗子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