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难得没有打霜,太阳懒懒的从大堤边露出一张圆脸,那一层淡淡的薄雾竟然调皮的从堤半腰飘到屋前,又缓缓地飞过屋顶藏进树林后的那条小沟里。
梦凡早早起床,把书倒扣在书桌上,一头乌发披散着,如果凑近仔细看,她眼睛有些微红、眉头也紧锁着。只见她左手托着腮,右手无意识地反复耍弄着翘着一张尖嘴的书法笔,地上几张被揉成团的纸凌乱的散落着,一看就知道她正在写信,也不用猜,信肯定是写给高轲的。一夜辗转难眠,本觉有满腹心思想要倾诉,提笔却又小心翼翼。如果把这份思念之情表达得太浓烈,高轲会不会看不起她?如果淡淡地说一句“想你……”那这么多天的相思煎熬、牵肠挂肚又算什么?如果高轲真如想象中的已经变心,那这封信写与不写都没什么意义,难道真能质问他,为何这么久不见来信?为什么放假也不来看她?这样患得患失的她,真是他所爱的那个直率懂事的她?
钢笔在指间翻了无数个跟头后,终于被梦凡妈的声音吓得跳了下来,“啪哒”一声横卧在书桌上,把梦凡从沉思间惊醒,心疼地拿起笔,左看右看,生怕摔坏了。这可是去年生日时,高轲送的礼品之一,也是高轲给她为数不多的念想。
“凡凡,你起来没有,起来后快点收拾好,去你嫂子家把你嫂子接来,还有些事要问她。”梦凡妈突然想起还有一套“离娘衣”没买,怕小清妈到时以此为借口为难接亲的,所以想问一下小清的尺码,让正刚去县城买办酒的菜时顺便带回来。
“怎么要我去?我哥呢?还没起来?”梦凡边梳着头,边走出房门问她妈妈。
梦凡妈看着女儿,“不晓得你长这么大一个脑壳做什么用的,硬真的一天不想半点事,你哥哥不是昨天下午去大垸子调猪去了吗?今年正月间我说我要喂一只猪,你总说一屋的猪屎臭,屋里会住不得人,这下可好,到现在才去买猪,年边上了,什么都开始上涨价,一头猪还不晓得要多花多少钱?”梦凡妈眼看媳妇要进门了,开心是开心,但是看着钱一大叠一大叠地往外花,这小心脏是快乐并心痛着。为了凑足这些钱,她和江国良找了好几家熟人、亲戚,这还没到正日子呢,钱就用得差不多了,还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只说办酒席就有烟与酒这两项花坨子钱的没动,等江国良回来,还得商量着找管理区借几千元,反正办完酒席后会收一部分礼金,到时再把钱还给他们。“哎,也怪那个死老倌子不开窍,前几天收了一笔芦苇款,让他过完年后再上交,留在家里也能应一下急,可是那个图表现的当天就交给刘会计。哎,这个家里啊,就没有一件事不让我操心的。”梦凡知道她妈有这个毛病,平时好好的,只要一谈到钱,她就开始唠唠叨叨,说来说去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怪她爸太不会赚钱了。
“妈,你还是省省心吧,我爸真把那笔钱留在家里用,那就违法了,叫什么,哦!挪用公款,到时不明真相的人去场部告爸爸一状,就像嫂子管理区的告他们支书贪污一样,我看到时着急的还不是你,现在假装怨这埋那,做给谁看呢?用你大钱的人在都没在家。我还不晓得你,那次,大垸里的那个提一桶菜油来感谢我爸,你还不是吓得要死,生怕我爸犯错误,打架一样不收人家的,这阵子又念啊念的,你敢当着我爸念不?”
“我懒得跟你这鬼崽子讲了,你只快点收拾好了去把你嫂子喊回来。”梦凡妈佯装恶意地瞪了梦凡一眼,转身往大门外走。
“哟、哟,我家江妈恼羞成怒了。”梦凡冲着她妈妈背影嘻笑着,还偷偷吐了一下舌头。
梦凡妈回头时,只看见穿着浅蓝色及膝风衣女儿的背影,看着她那束梳成马尾状的乌发随着步子轻松地一甩一甩,哎,不知不觉小女孩就长大了,也不知是一年还是二年,她将如同小清一样成为婆家人,但愿那时她还能如此天真。她痴望了好一阵才收回目光,也不知她哪天才能真正长大,什么人才能让她的心定下来,梦凡妈想到这儿又摇了摇头走进屋子继续忙碌。
其实辫子一甩一甩的梦凡并没有她妈妈想的那样轻松,她至少有些惆怅及哀怨,但是,她怕轻易在别人面前流露。朵儿和文英的遭遇更让她有着在人前无法表露的忧伤,甚至无法写信去埋怨高轲。爱本是两人之间妙不可言的感受,如果要不断的求证才能获得安全感,是不是说明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不稳定?但愿以后不会成为别人口中的那样,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爱也应该是带些酸涩的甜蜜,应该是快乐的,美好的,如果只是感觉压抑、感觉苦涩,就算明白这份感情是真的,那又有什么用?所以,尽管心情有些淡淡的忧伤,比高轲刚去读书时好多了,至少她能自己开解自己、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
“亲家娘,我嫂子在家没?”还没下堤,梦凡便看见小清妈在禾场里晒被子,四周围的搭的竹篙都晒满了,被单花花绿绿的迎风招展着,仿佛哪次重要会议期间,场馆面前的万国旗帜。
小清妈拨开被单,看见正急冲冲下堤的梦凡,难得的把以前那张江家欠她八百吊没还的苦瓜脸藏了起来,眯着眼睛,带着笑迎向梦凡,“凡凡来了啊,怎么今天没骑车?”
“反正没什么急事,就走着过来了。我嫂子,她在吧?”梦凡因下堤的惯性没收住,到达小清家禾场时,还向前跑了几步才稳住脚步。
在房间里摆弄着一套茶具的小清,听到梦凡的声音,把窗户打开,生怕梦凡看不见似的探出个身子“凡凡,这里,这里呢。”边喊边向她招手。
“嫂子,你快进去,别摔下来了,我这就上去。”梦凡抬头看见小清悬空的大半个身子吓了一跳。
“你快来,看看这个漂不漂亮,我表哥给我从羊城带过来的,快来,快来。”小清也不管梦凡能不能听到,把幸福和快乐随风抛洒。
梦凡隐约听到嫂子在嚷什么漂亮、什么羊城之类的,急步跑上楼,小清已经等不及的站在门边等她,一看见她就拖着向书桌边走,梦凡刹时被那套古色古香的茶具吸引住了,“太漂亮了,嫂子,你说这是从哪儿买的,县城百货商店根本就没有这种,真的太好看了。这个上面插一枝花该多好看啊。”她捧着一个茶插有些爱不释手,想象着这个无论插玫瑰、栀子花或者野菊花,放在嫂子新房靠窗的矮柜上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就算没花,插一枝苇花照样清丽,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东西?人类的创造力真是神奇。
“好看吧?!这可是我表哥从羊城给我带回来的,还有这个,”小清说着把手中的小瓶子往梦凡身上一喷,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
“香水?”梦凡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香吧?比花露水好闻多了吧?我表哥说,羊城的女人们出去都喷这个,贵的有好几百元钱一瓶,就这样往身上喷几下便没了,真的太奢侈了。”小清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入一个木盒中,再在外面套上了个很典雅的纸盒中,然后打开抽屉,把它藏好。“我表哥前几天回来,说前一段在羊城火车站遇到过朵儿,我问他日期,刚好是朵儿离家出走那几天,这样说来,朵儿是去南方打工了,不知王凯知不知道?”
“真的?你表哥真的看见朵儿了。她还好不?”梦凡听小清说起朵儿,就忘了刚才小清没让她近距离欣赏那瓶香水的的遗憾,急急的拽住小清的胳膊问。
小清见她这些天这里、那里的瞎忙,以为她已经不在意朵儿的去向,这样看来她还是蛮在意的。“比金子都真,我表哥还跟她聊了几句,给了张名片给她,让她遇到什么困难只管去找他,他说外面流行一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外地遇见老乡就像是遇到了亲人,只要能帮得上的他都会帮她。”
“那就好、那就好!前几天还跟文英说起她呢,我担心得要死,文英还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还真被她说对了,这不,等了这么久,终于有好消息传回来了,如果告诉她,她或许也会开心一点。只是不晓得刘超群那人是怎么处理的?”梦凡一时忘了她妈妈让她来找小清还有事,只顾把她的担心一股脑的向小清倾吐,其中就包括文英的事情,只是没说起陈兵。
“小清,你跟梦凡下来啰,我去扯些青菜回来,中午留梦凡在家里吃饭。”小清妈在楼下喊着。
“糟了,糟了,我忘了,我妈让你去我家一趟,说是内衣不晓得尺码。”梦凡跺着脚、捂着脸对着小清嚷。
小清笑着把她的手拿下来,“我又不是不晓得你性子,捂什么脸,捂着脸就没犯错误了?以后到婆家去了,可不能象现在这样,我的内衣,我自己买好了,不要再买了,能省一点得一点。你不来,我也打算等一下把这些茶具啊什么的,先送过去,怕正日子那天,人家不小心打碎了,妈妈他们有些迷信,怕不吉利,所以易碎的花瓶啊什么的,得自己亲自送。你来了正好,把这些、还有这些,一起提过去。”
梦凡看着书桌前那几个用塑料绳子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纸盒子,“啊——这么多,就我们两个人提?”
小清有些怕了梦凡这个不是大小姐的大小姐,轻松的提起一个纸箱递给她,“你试试看,这有多重?一说起让你提东西,鼻子眉毛便皱成一团了。”
梦凡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是说‘好手难提四两’吗?我怕提不动时摔了你的宝贝。哥哥真的运气好,轮到要当苦力时,他跑到大垸子去了。”
“换你去赶猪?喂一瓢猪食,隔老远就捏紧鼻子,到猪栏边不管不顾的随手一泼,像逃命一样跑出来的人会去赶猪?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放心啰,这点东西不会让你的手提断,吃过饭后,我们就走。”小清不再理会梦凡,匆匆下楼。
“嫂子,嫂子,还是不吃饭了吧,我们先回去,不麻烦亲家娘了。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呢。”
“这下知道急了,谁一来就说七说八的,把正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小清知道梦凡是担心和她妈妈在一起不自在,“你等着,我去跟我妈说声就来,你可以把那些东西运下楼。”
“嗯,那好吧!”梦凡其实只有在小清面前才偷偷懒,享受一下有姐姐关爱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