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妹子、凡妹子……”
两旁并排种着两行水杉树、不足五米宽的公路上,一个高扎着马尾,穿着一件宽松黄黑格子罩衣的少女正迎着夕阳,满怀心事有一下没一下的踩着自行车,夕阳透过挂着青黄色叶子的水杉树枝斜斜的温暖着她的愁容。她是刚刚送走高轲的梦凡,此刻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没了往日飞扬的神采,一张白净的小脸焉成了苦瓜,旁边蹦跳着的小麻雀仿佛知道她今天心情很糟,自动自觉的让着路,管理区有名的大噪门谢婶可不知道,她只看见了梦凡自行车后空空的衣架,便喊了一声“凡妹子”。
神游太虚的梦凡根本没听见,谢婶只好再提高音量继续喊:“凡妹子、凡妹子……”
梦凡总算被执着的谢婶唤回了一丝魂,隐约听见有人喊她,试探着回头,看见谢婶小跑着朝她赶来,胸前那个装着棉花的布袋一颠一颠地,梦凡生怕她脖颈上的那根带子被甩断,急忙停下车。谢婶见成功喊住梦凡,紧赶几步,低着头把棉花袋子卸下来往自行车后座一搭,用肥厚而粗糙的手掌温和而亲昵地拍拍梦凡后背:“凡妹子,帮婶子个忙,把这袋子棉花搭回去?”
梦凡见谢婶在后座调整着棉花袋的“坐”姿,“谢婶,你不上来?你坐在后座上抱着棉花就行,不用这么费事。”
“不呢。你一个女孩儿,单单瘦瘦的,我怕你驮不动。你只管帮我把棉花放你家就行,等下我经过你家屋前,再背回去就是。”
“我还是帮你放到你屋里去。”梦凡想着反正离谢家也没多远,不如送佛上西天,转过头跟谢婶商量。
“那只有好的啊!辛苦你了,凡妹子。你这样好心,以后一定会找个好婆家的。哟!哟!哟!到底没经过世事的,还脸红了。不说了,不说了,哈哈哈!”谢婶见梦凡那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好笑。这姑娘家家的,没找男人之前啊,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说不了几句脸就红。若是找到男人,把崽一生,还不都是敢当着旁人,撩开衣服喂奶的主?
亏得梦凡没有窥心术,若不然她哪会帮这一脑子坏思想的谢婶驮棉花?
梦凡与笑得正欢的谢婶浅笑告别后,跨上自行车直接跑到谢婶家,见谢婶的儿媳妇向晖披着一件深紫色呢大衣,坐在屋檐下用脚逗弄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她把棉花袋子往谢婶房屋的阶基上一掀,“向晖,你家的棉花放在这里。”
向晖是去年国庆节嫁给谢婶的儿子谢波的,她比梦凡大三岁。因与梦凡是不同年的老庚,梦凡便有意无意的与她亲近些。谢波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闲不住,不农忙时就在外捕些鱼、捞些虾什么的,加上谢婶外表虽然乍乍乎乎,对儿媳妇还是很心痛。向晖刚怀孕时想吃酸的,前屋鲁大爷家那颗酸枣树可被谢婶打得没剩下几片叶子,她还霸道的不准队上的孩子捡,就连鲁大爷家亲孙子也不行。
这几天向晖有点动红,可把谢婶吓坏了,什么都不让她做,硬要她躺在床上养胎。
“向晖,还好吧?”梦凡偷眼瞧了一下向晖隆起的肚子。
“好多了!多亏你妈送的老方子,吃下去就没有红的了,只是人还乏得很。”许是躺在床上时间太久,向晖声音有些懒懒的,她见梦凡把棉花袋放到阶基上,一手撑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拖起棉花袋子,想把它们放在棉花撂子上晾开,梦凡一见连忙喊她。“放那就好,你婆婆差不多要回了,你还是歇着吧,别又动了胎气。”
“你一个姑娘家,动不动胎气的,亏你说得出口。”向晖打趣道。
梦凡见她不听,早已停好车,帮她倒着棉花,听她这么说,一层红晕迅速从脸颊窜到耳根边。虽然梦凡妈以前是管理区里的赤脚医生兼接生婆。但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少女,这种话情急之时说出口并不觉得有什么,经人刻意取笑,便觉得有些不该。
梦凡抓起一把籽棉掷向向晖,“人家好心帮你,你倒好,倒找一耙。”
向晖知道梦凡不是那种没轻没重的人,看着飞来的棉花躲都懒得躲,“开玩笑的,你是个大知识分子,生理课上什么没学过,何必放不开?再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又没有第三个人听见,不碍事的。”
“谁说没人听见,我就听见了。看不出啊,凡妹子,这么小的年纪就急着没人跟你生崽。”住在谢婶隔壁的谭麻子的崽谭文才,一下子从谢婶灶屋那边晃出来,“凡妹子,我早就跟你说过啦,要你跟我做堂客。你放心啰,我谭文才别的本事没有,说话还是算数的,你只要跟我生个毛毛,我保证把你当活祖宗侍候。”梦凡听他说出这等混账话,丢下棉花袋推着车子往外走。
“凡妹子,我没得罪你吧,你怎么看见我就跑?”谭文才带点痞气抬起一条腿,斜绊住梦凡的车前胎。
“你让开,我有事。”梦凡有些急了。这个谭文才是管理区里的一坨毒,因住一个队,他与梦凡只要遇见四下无人时,他都得拦住梦凡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所以大多时候梦凡见到他的影就绕道而行。
“让什么让,刘会计还没去跟你爷娘讲?我要他给我们做介绍。”谭文才伸手按住梦凡自行车的龙头。
向晖一见,赶忙跑到巷子里,大喊:“谭婶、谭婶,你看你家谭文才,他拦着梦凡不让走。”
谭婶推开水窗一看,谢家禾场上,自家满崽正斗鸡一样拦着梦凡不肯让他走,急急忙忙赶出来:“满伢子啊,你做点好事,放开啰,让梦凡回去啰。”
梦凡见谭婶过来,故作镇静地看谢婶家的狗与猫在禾场边堆着的柴火堆旁打架,以掩饰不想透露的慌乱。
谭婶走过来,掰开满崽抓着车龙头的手,拽住他就往家里横拖。别看谭婶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因整体形象比较魁梧,力气大得很。相传有次谭麻子喝了点酒,麻起胆子想打她,还没近身,就被谭婶一反手撂得灶坑里,这会儿她拖着手无四两劲的谭文才,更不费吹灰之力。
这谭文才,真的是被她娘惯得死无寸用,好吃懒做不说,还终日无所事事,想七想八的,今天跑到哪个少妇家里,硬要与她睡觉;明天又躲在哪家墙壁脚下,偷看哪个女的洗澡;要不就是哪个少妇喂孩子的奶,一不小心被他瞧见了,他痴了似的看得半天。谭婶自己的都不知道一年要给他收拾多少次烂摊子,真真浪费了他那一米七五、五大三粗的好皮囊。摊上这样一个远近闻名的浪荡子,谭婶再厉害,除了气起来捶自己胸口外,也没办法,崽是自己生、自己养的,能怪谁。
这下,不晓得哪根筋又搭错了,见梦凡高中毕业回家,就起了花花心思,托管理区刘会计作媒,死活要娶梦凡,谭婶子知道后,不晓得劝过他多少回。他只是不听,还骂咧咧地说他娘子看不得他好。
刘会计也是老实人,看本队的青年妹子,就梦凡一个读到高中毕业,而且人也长得标致,生得一身农村姑娘少有的细腻白净皮肤,加上多读了几年书,跟管理区里其他妹子比都不用比,那就是一个“鹤立鸡群”,那谭文才是个什么人?前几年也跟着他父亲到乡政府纸厂风光了一把,当了一个保安队队长。不到一个月,就因把浮桥对面垸子里的一个当兵的后生的未婚妻,推倒在堤坡脚下,被开除回家。这样一个人,本份的刘会计又怎么会做这个缺德媒,那岂不是要生生把一朵鲜花插得牛粪上,更何况就牛粪还是稀的,那要是去跟梦凡妈说,还不得让她用扫帚赶出来。
梦凡看谭婶把谭文才拖回去后,匆忙骑车离开。
“凡凡……”向晖从屋里赶出来,本想要说几句宽慰梦凡的话,一看梦凡已走得老远了,就只能作罢。
谢婶家住六队西头,梦凡家住六队东头。一路上收工的乡亲们看见梦凡骑着车过来,热心打着招呼:“凡妹子,这是从哪里来?”
“刚从向晖那里过来。”
“凡妹子,你妈在屋里没?我吃完饭找她有点事。”
“我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到家,回去后我会告诉我妈。”梦凡虽然憋了一肚子气,自幼的教养让她对别人还是客客气气。
梦凡妈见女儿推着车进堂屋,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梦凡,回来了。”
“嗯”
“同学走了。”
“嗯”
“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回?”
“在路上遇见谢婶,让我帮她把棉花搭回来,我帮她送家去了,顺便和向晖聊了一会。”梦凡有点做贼心虚,生怕妈妈发现她和高轲腻歪久了,就把向晖拿出来当挡箭牌。
“就她怪气,算盘都打到你头上了。”梦凡妈根本没想问来找梦凡的所谓同学是男是女,一味的埋怨谢婶不该这么精明。
“妈,没事的,邻里邻居的,帮一下又不得累死。”梦凡知道她妈妈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又想起李嫂刚说要找她有事,顺嘴说了一下,“李嫂说她有事找您。”
“李嫂?哦,丽子吧。她找我有什么事?”梦凡妈有些诧异,刚刚她遇到丽子时可不象有事找她的样。
“没说。”梦凡没在意她妈妈语气中的猜疑。
“赶紧洗把脸,等你爸回来就准备吃饭。”
“哥不回来吃饭?”
“小清家捎信来,让他过去一趟,不晓得什么事?”
“应该是找哥商量结婚彩礼的事吧?那天我听嫂子说了一句。”
“彩礼找他有什么用?”
“亲家娘可能想先找我哥探一下口气,再找介绍人跟你来讲啰。”
“还是我满女灵泛……”梦凡妈边说边回厨房。
梦凡对高轲满怀的不舍并没有被对谭文才的满腹怨气所代替,她现在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发泄,想到在谭文才那里受的委屈,她真想扑到高轲怀里痛痛快快哭诉一番,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高轲呢?梦凡心里酸得要命,眼泪不可抑制的往外涌,见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只好拿起毛巾走向屋外的摇井,想擦把脸,顺便平复一下心情。
江国良推着自行车一进门,见堂屋里梦凡妈已经把饭菜摆好,还放了一杯自己的挚爱,板着的脸几不可见的闪过一丝笑容。
看见老头回来,梦凡妈递过毛巾,江国良一把接过粗略擦了一下脸和手,顺手把毛巾扔在堂屋里的洗脸架上。“吃饭!正刚不回来吃饭?”
梦凡从房间里出来对她老爸说,“不回,嫂子家喊去了。”
江国良看了看梦凡转头对忙着端饭的老婆子说。“我看,明年正月就把他们的事办了。”
“那也要正刚和小清两个同意。”梦凡妈笑着说。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自古以来崽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国良不在意的说。
梦凡一听老爸说“自古以来”就烦燥。高考成绩出来后,梦凡还差三分,她不想让自己荒废,便跟父母说她想复读,可她爸不同意,理由便是: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书读再多也只能围着灶台转。梦凡因心中记挂着高轲,再复读能不能考上,她还真没底,加上家里条件确实不是很好,就没再争取。现在听他又想一言堂的把哥哥的婚事办了,一时忍不住,出言反驳,“你怕现在还象你们那个年代,什么都听父母做主,嫂子他们是定婚了,如果他们有一方不同意也可以拉开,谁规定了定婚了就一定要结婚。”
江国良把筷子一放,端酒杯子的手指向梦凡,满嘴酒气的起着高腔,“老子讲一句,你就讲了十句,都是你妈惯的你。老子辛辛苦苦送你读书有什么用,好样没学一点,倒学会忤逆老子,老子硬白丢了一千多元钱。”说着又面朝正忙着给他夹菜的梦凡妈嚷道:“都是你,当初死活要让她去读高中。照我当年的脾气,初中毕业后把她随便扔到哪个场办工厂,不晓得会省多少钱?退一万步讲,她这个年纪早把她嫁了,还轮得到现在她来冲我?”
“钱、钱、钱,钱不是你的命吧?你当会计出身,哪天做个账,看你养我十九年到底用了多少钱,你记下数,我以后赚钱了还你总行了吧!张口闭口钱、钱、钱!你不就是想讲,带女背六十年时?我还不晓得你。”
“你!你……”江国良脸色铁青、圆睁着那双因患甲亢而稍显突出双眼,指着梦凡。梦凡知道这下闯祸了,只好转头对妈妈撒娇,“妈,你看爸他又做个这样子,吓死人了。”
“吃饭、吃饭,热饭都烫嘴巴不住,”梦凡妈拍拍梦凡,不示弱地对江国良嚷嚷,“当时到厂里上班的,有几个落了好的。你象北堤艾家的朵儿、陈家的志云都是我们凡凡的同学,她们又在厂里搞出什么明堂?还有王凯、刘超群他们几个,以前在厂里还人五人六的,见人鼻孔朝天,厂子一垮,个个相公不象相公、长工不象长工的,天天小混混一样,这里荡到那里,那里荡到这里,我看啦,迟早会荡出事来的。倒是我们队上陈兵他们那几个没跟着去瞎折腾的,都还老老实实地做田、装鳝鱼、砍芦苇,现在比他们实在多了,谢波还凭自己的本事娶了一堂亲。我看啦,当初这几个厂子根本就不应该办。”
“堂客们头发长见识短,不办厂、不办厂苇场的年青人思想会有这么灵泛。只怕一个个都像我们,一辈子只晓得窝在这小垸子里翻泥巴、砍芦苇。只是这几个厂子没经营好,吃的吃、贪的贪,倒害了苇场的群众。如果要我搞就不得垮,哎!”想起曾在场办毛巾厂担任厂长的辉煌,江国良也顾不得与梦凡置气,长叹一声,端起酒杯深抿一口,随后又吩咐:“老婆子,正刚的事你莫想当甩手掌柜,你明天去赵家婶子那里,让她去问一下,亲家屋里对彩礼有什么要求,正刚也不小了,过了年就二十四。我们那会儿,正刚都三、四岁了。早点结婚,我也算完成了一个任务。”
梦凡妈用眼色制止着不以为然地扁着嘴的梦凡,连声答应着,“好、好、好,正刚回来,我问他一下,明天再跟赵婶商量。”
李嫂走到梦凡家禾场上时,见他们围着桌子在吃饭,便先开口喊了一声,“江婶,吃了饭没?哟,江叔也回来了。”
“丽子,有什么事啰。”梦凡妈见是李嫂,不再理会埋头喝酒的江国良,站起身招呼着。
梦凡起身搬了条凳子,招呼李嫂坐。
“不急,你们先吃饭啰,吃过饭后,我再跟你讲。”李嫂手里提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线衣,边织边坐下。
梦凡妈看她样子还真是不很急,就坐下来边吃饭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