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还没有隐退,晨雾已急不可待地从湖边、沟边升起,把湖边挂在杨树梢头还不肯下沉的银月一层层覆盖,再捂上月亮旁边启明星明亮的眼;它趁早起的主妇们还没燃起炊烟,用轻盈的舞姿逗弄着笨重的烟卤,又用轻纱似的水气隔离着河与树的守望,再变成腰带缠在开满野菊花的大堤腰际,又奔向堤外在树林里与早起的小鸟们捉迷藏,害得小鸟们“扑楞楞”飞起、与它在空中共舞一圈后,又盘旋着搜寻曾栖息过的树枝……
站在大堤上,眼睛再好的人也看不到堤下有一片老杨树林,还有林外那漫无边际顶着一层灰白苇花的芦苇。
“搭信姐,拜上乖/七月、八月郎冒来/七月间正是田间码稻草/八月间正是担谷上高仓/要得看姐到重阳”嘶哑的山歌声穿透浓雾把人们从睡梦里揪出来,傍堤边住的李家嫂子首先从梦中惊醒,很不耐烦地在床上打了个翻身,嘟哝着:“这谢癫子还真是的,嚎丧一样嚎,硬是一个免费的闹钟子。哎!”说着眯着眼睛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又觉得好象还有点什么事没做完。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用那截肥乎乎的手臂,斜撑在枕上扬起嗓子朝隔壁喊,“满伢几,鸡都叫过好几遍了,你起来没?等会儿莫又迟到了。”
慢慢地,有一张门不情不愿的打开了,孩子微眯着眼摸索着走到门边,一件校服如同他的小主人没睡醒般歪七斜八的披在孩子瘦弱的肩头。他走到门外阶基边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咦!起雾了,好好看的。可恨今天不是星期天,要不然和他们到树林里捉迷藏,哪个找得到哪个……”他边想着边走到禾场旁的粪塘边撒了今天第一泡尿。
“满伢子,你屙尿屙得厕所里去,跟你讲过好多回了,那个粪塘早填平了,天天佯耳不装,你都已经是个半大子男人家了,别个看见你的鸟几了,看你丑不丑……”李嫂听见声响就知道自家那臭崽子积习难改的在曾经是粪塘的禾场里撒尿。
“晓得、晓得,你睡啰!好大的雾,反正你起来也做不了什么事。”妈妈每天早晨的啰嗦,让孩子有些不耐烦,他舒舒服服打了个尿颤后,拉好松紧裤头,扯亮灶屋的灯,“叮叮当当”地给自己搞早饭。
离这不远又一张木门不堪重荷般“吱呀!”一声被打开,出来的是早起放牛的刘叔,他狠狠咳了一下,仿佛要把粘在肺腔里的痰一下子咳出来。“呸”地一声吐掉咽部分泌物后,又一手捏住稍一用力就可挤出白色油脂般脏物的酒糟鼻头,使足劲擤了一把鼻涕,厌恶地往远方一甩,手在红漆差不多掉光了的屋柱上狠狠擦几把后,嫌不干净,又在宽脚民警蓝裤子上反复擦了几下,揉揉双眼一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刘叔不认识几个字,肯定不懂什么诗情画意,自然不会感慨这如梦似幻的美景。他或许也在心底粗略想了一下,“这样子好像电视里的仙境”,正儿八经地看了一圈后,他只是嘟哝了一句:“又好大的雾哦!”
正要起床的刘婶斜靠在温暖的被窝里问,“什么,起雾了啊?”
刘叔换上放在门边的儿子不要的、掉了漆的三接头皮鞋,“咵、咵、咵”地往牛栏屋方向走,“是呢,站在禾场里看堤上都看不蛮清。”
“这么大的雾,这谢癫子也太勤快了些,那几只老山羊未必看得清草长在哪里?这么早就鬼叫鬼叫的比早班船还准时。”刘婶只顾埋怨早起的谢癫子不解风情,扰人清梦,却忘了她家的牛跟谢癫子的羊一样都是食草动物。
刘叔从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里子裂开的缝里,摸索半天后,掏出一包昨晚藏好的烟,作贼似的往房间方向瞄了瞄,轻轻抽出一根,叭在嘴里,并不急着点燃,到铺着稻草的牛栏屋里牵着牛含糊着:“嗬起、嗬起、嗬”的往堤上走,根本没听见他女人在说些什么。
“你这个死鬼,说话含含吐吐的,又偷买了烟吧。”
听女人这样一吼,明明离家有十多二十米,刘叔还是条件反射一样把烟从嘴里取下来,用手指夹着藏在背后。他倒忘了,他的背正对着可能站在阶基上的女人,也忘了此刻雾浓得眼睛看不见鼻子。
紧接着第三、第四张……大门相继打开,人们对时不时光顾湖区的雾已经司空见惯。美女天天看,不用几天都心生厌倦,何况这雾。所以这场把小垸笼罩得象人间仙境一样的雾,在人们心中并没衍生出多少感慨,除了要出去打渔、出门、上街的有些嫌弃外,其他人视若无睹。
当然被主人放出来的鸡、鸭也不会停下脚步欣赏这雾,它们天性的灵敏也没在这浓雾中迷失方向,照样扑打着飞不起的翅膀奔向昨天傍晚回笼前发现的那块宝地。狗圆睁着双眼随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张望一阵后,认命的伏在阶基上,反正看不见,想来主人也不会责怪我不尽职尽责,算了,不如补个回笼觉。
雾深处,劣质的高音喇叭突兀的响起,惊起杉树枝上躲懒的麻雀,在一阵“扑楞楞”展翅声中,过时的流行歌曲歇斯底里的催促人们外出的脚步。不一会儿,看不见的大堤方向,传来急切的呼喊声、交谈声。
“鬼吖,前面哪个掉东西了?咦!老子运气蛮好了,一脚踩到一坨滚热的牛屎……”
“张老倌哎,你走慢点啰……这个鬼老倌打个转身就冒看见人了,这该死的雾。”
“满伢几,快点,快点,船不晓得开了没?这雾拦着,看都看不见。”
稳稳的停在简易码头上的船,可不管它是急得张三跑跛了脚还是李四跑断了腿,暗自乐着,“一群蠢得要死的,这么大的雾,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路啊!跑啰,尽管快点跑……”
这位于大湖湿地保护区中心的小垸的人们,可不管今天有多少人上街、也不管这船会不会准点开,一阵按部就班的锅碗瓢盆协奏曲过后,垸里人声也开始鼎沸起来。女人喊在外放牛的男人回来吃早饭的;逮着哪个去场部要他帮忙捎东带西的;还不能自理的小婴儿张开眼不见妈妈在床上放声大哭的;背着书包的孩子怕迟到,在浓雾中乱碰乱撞,不小心撞到别人身上,引发的一阵无恶意的责骂声;还有年轻的少妇含羞带怯叫醒昨晚工作辛苦的男人的娇唤声……在你还没听全时,雾也因没多少人欣赏,在太阳出来后不久黯然隐退,慢慢地,你看清隔壁的张大娘正搬着凳子摆在禾场里或直接搬出芦苇编的先天晚上被滚成卷的棉花帘子,不等禾场干在晒棉花;李大嫂早早的从洗衣机拿出衣服晒到禾场边上的晒衣篙上;那家男人动作稍慢一点,他屋里的恶婆娘正虎着脸在训斥着那懒得揪筋的懒鬼,嘴唇开合间唾沫横飞,那挨骂的对象还傻呆呆的憨笑着……
慢慢地,家里冷清下来,人们急忙火急的往外赶,肯定不是去研究公路两边那几行杉树掉叶子时到底有没有声音,他们只想趁着难得的几个大晴天,把土里盛开的棉花、路旁的黄豆、田里弯着腰的稻谷早些收回家,因此不太宽阔用煤渣铺就的公路上又因此起彼伏的打招呼声、脚步声而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