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快到新年的时候姨父一家计划在都市里买房，这是件大喜事。姨父和姨娘把张丰叫回家里宣布了这个消息，他们脸上充满喜悦。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套房子一直是他们一家的梦想，辛辛苦苦攒大半辈子钱足够交个首付，以后房产证一拿，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城里人了。姨父和姨娘在城中各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收入可观，有很乐观的流水，供一套房子不成问题。张丰皱着眉头和他们商量了很久，一家人最后决定把乡下的房子卖出去。那是栋好房子，前后通亮，风水顺畅。他们看中了一块期房，姨娘家认识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亲戚，经过繁琐的手续贷款很快就审批下来。三个月后姨父拉起一帮做装修的同伴，兴高采烈地把80来平米的房子装修起来。快到新年的时候，张丰一家顺利地搬进新房，请了一桌红火的酒宴。那顿饭我没去的，那时我在外地，在很远的地方。
新房落成的那一天，姨父家搬出了租住很久的小区。姨父把张丰带到宽敞的主卧门口，郑重地把钥匙交给他。
张丰看着房间，若有所思。
“儿子。”姨父严肃地说：“我马上要向你说话，你不要生气。先看看你的房间。”
张丰把钥匙插进锁口，打开还裹着包装纸的木门。主卧是一间通亮的大房间，和客厅的隔墙上开着一个大孔，留下了做书架的空间。落地窗占了临路边的半片墙壁，阳光明亮地洒进来。如果墙壁粉着石灰，那一定会留下很温馨的色彩。
墙壁没有粉刷。墙上没有书架，地上也没有地板。
和装帧精美的客厅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一间毛胚房。
“我和你妈商量过这件事。我们认为你从小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应该会明白我们的想法。我们决定给你俩个选择。你已经长大了，今天如果你说要继续和我们生活，我现在就把你的房间装修起来：水泥地上会铺上光滑的硬木地板，墙壁粉刷细腻的白灰，书桌和床都会精工打做，你还会有很漂亮的穿衣柜。被褥和窗帘就叠在我们房间的柜子里，你只要点点头，你妈马上就会给你铺上。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你也要知道，在这个国家大多数城里人都是这样开始自己的生活。打从你出生以来，我们对你的爱没有一丝一毫曾改变过。我们会成为这个城市里最幸福的家庭。”
“但我们了解你。我们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开始另一种生活，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你一定要离开我们身边，我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生活，我们不懂。但我们觉得实现那种生活一定对你很重要，所以我们给你另一种选择，如果你接过这串钥匙，我们给你一个可以自己把握的人生。”
张丰露出一丝意义难明德微笑，他平静漠然的眼睛里闪现出绚丽的神采。他合上手掌，毫不犹豫地将钥匙收进口袋。
“我们会把这个房间留下，等到你自己回来装修。”姨父示意他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每月会给你1000元开支，为你付清学杂费，住宿费……以后要过怎样的生活，你自己决定。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负责……”他突然痛苦地偏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姨娘把张丰搂在怀里。那一刻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顾让眼泪决堤。
“别走罢。”母亲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他轻拍她的肩膀：“爸妈不会这么狠心的——留着这个房间，我们心里也要空出来一大块啊。留下来吧！我们把房间里地板搭起来，你不是喜欢看太阳吗？以后你愿意就可以坐在地板上，开春的阳光晒在脸上，会很舒服的……你可以邀请朋友来做客，你们在地上铺厚实的被褥，空调打到温暖的温度。看到那个大书架吗？你爸打算把它打半面墙那么高，到时候我们买一大堆书，你不也喜欢看书吗——”
“我把房间装起来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姨父擦擦眼泪站起来。张丰推开母亲，微笑着看着他们。
“木地板很好，书架也很好。”他说：“我会买全套的科幻世界放在书架上。到时候粉刷书架不用白色的漆，我要在上面刷上一层明黄色，就像一台机械部件一样。还会让它有一个突出墙面的边框。我会自己粉刷白墙，铺上黑色的地板。我要把这扇落地窗整个地抹干净。”他愉快地指着一面墙：“我要在这里摆一个大的穿衣柜，中间那扇移门上贴一块穿衣镜。”
“那扇移门可得够结实。”姨父笑了。
“我是高兴的。”张丰轻柔地告诉自己的父母：“因为那样我会很幸福。”
“因为这是你们送给我最好的成年礼物。”
那扇房门被锁上了。姨父交给张丰十张红彤彤的百元钞票，目送他一路向学校走去。姨父的腰佝偻着，他的头顶上覆盖着一片片花白的鬓发，时不时剧烈地咳嗽。在他终于转过头的时候，张丰停下脚步，转身。
他们应该住在空气和阳光更好一点的地方，但他们留下了阳光明媚的主卧，自己却住在那间阴暗狭窄的次卧。他也无可避免地认识到，他们真的是老了。这无奈的命运让他心头涌起潮水一样的悲哀。他站在原地，一直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繁华的城市中，一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
……
夜间，在寝室里张丰翻开一只新的笔记本，快速地在上面记下收支明细。他在第一行工整地写下一行字：
2011年十二月一日，收入家庭1000元，支出0，结余1000元。
“我要为谁劳累一生……”他低声说。
在第一页底部他添上一句：
要爱你的父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