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辰州本地各大媒体大肆消费高考状元李新宇的天才头衔时,也以极其悲痛的语气报道了一则同龄少年为救落水儿童不幸身亡的消息。
新闻中铺天盖地的同情论调,不少人到事发地点玄真桥附近摆放鲜花蜡烛祭奠这位英雄,落水儿童的父母在镜头前更是声泪俱下地向出事少年家人赔礼道歉。因为死者系赵氏企业董事长家的贵公子,事情一度闹得相当大,财经媒体还探讨分析起了下一任CEO接班人的严肃问题,各种怀疑猜测接踵而至,导致公司股票呈现难以挽回的势头下跌。
可是这些之于夏侯信而言都不重要。
他作为这名少年的同伴遭到媒体狂轰滥炸的密集采访,记者们前仆后继挖掘事发当时的细节,紧接着无一例外均对他表现出高度同情。他心中的悲楚反复咀嚼后演变成了向内投射的自责,他越是频繁回忆那天的遭遇,对自己越发恨之入骨。
首先注意到儿童落水的是赵凌云,他不假思索脱掉鞋袜跳入河中,游向那个随着波浪起伏的小脑袋。紧接着夏侯信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跟在好友身后入水。他从没在河里游过泳,只感觉水下暗流涌动,使他难以控制方向和力道,即便二人入水时间相差不久,他仍落后赵凌云一大截。他看到好友托起小孩返身朝自己游过来,便拼命往前踩水伸手去接那个不停哭闹的孩子。他刚将孩子抱进怀里,这多余的重量将他的身子往下压了压,他感觉自己要沉下去了,好几次几乎抬不起头,而且他早上起来就吃了一只苹果,体力到这时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隐约听见赵凌云骂了句脏话,随即,两肋位置就感受到一股向上的托力。他借着这股力扑腾着调整平衡,同时两手尽量将孩子托出水面。他们二人就这样互相扶持挣扎着游向岸边,他看到有人一副准备入水的样子便知道有救了,心中大喜,谁想此时他身后的托力突然消失。他连呛了几口水,扭头张望寻找好友的身影,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有宽阔奔腾的河面以及玄真桥上惊呼的人群。他喊着赵凌云的名字,那张熟悉的脸却再没出现。他惊慌失措,踩水的动作也乱了节奏,原本所剩无几的体力迅速消耗,他将孩子递给赶来接应的人时连呼吸都嫌累,然而他顾不上寻求帮助,反身一头扎进河里去找赵凌云。水质浑浊,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感觉瞎摸索,就在他一口气快要到尽头时,他的指尖忽然碰到一串圆圆的东西。他意识到那是好友的佛珠,连忙接着往下摸,果然摸到棱角分明的腕关节,他顿时惊喜万分,拉起对方就往头顶的方向游。不知赵凌云是不是被河底的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拽了半天发现自己仍停留在原地。肺里的氧气存量到了极限,他已经感觉胸腔位置隐隐作痛,像千斤的铁板牢实压在心脏上。他原本可以先浮出水面换气,但又怕再下来很难迅速找到准确位置,他不多做考虑,径直游向好友身边,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那是他最后记得的事。
据接应好心人的描述,夏侯信被救起时手里紧紧握着一串佛珠。那串珠子跟随昏迷不醒的少年进了抢救室,后来被护士强行掰开手指才取下来。至于赵凌云,警方动用专业潜水人员和设备,耗费近一小时,而后成功将他从水生植物与河底垃圾的纠结缠绕中分离出来。
夏侯信听说,少年的遗体被运送上岸时,一直乖乖蹲在河边的黑背还小跑上去舔了舔主人的脸。
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赵凌云或许就不会耗尽体力,即便遇险至少还可以坚持至救援到达。好友勤于锻炼,身体素质也远在他之上,何况对方拿过潜水执照,更善于处理应对开放水域中的各种突发情况。住院期间夏侯信反复在梦境中遭遇出事那天的情形,只不过他解开了好友腿上纷乱缠绕的杂物,紧紧拉住他的手,重新将他托出水面。获救的二人披着大毛巾晒太阳休息,赵凌云一边抹去脸上的水一边感叹这下可得吃掉一整头牛才能补充流失的体力,或者继续跟夏侯信拌嘴,在遭到对方“我可是你救命恩人”的抗议后故意细着嗓子嗲声嗲气地接一句“奴家以身相许可好”。
这种梦毫无意义,少年总是哭湿枕头地醒来。
只要你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好。
入院后,探病的朋友成了夏侯信唯一的精神寄托。李新宇和卫东几乎全天守在医院,二年级正参与学校补课的学弟学妹们则只能周末抽空拜访,一群人互相给予安慰。苏榭得知消息之后当天赶回辰州,夏侯信当时刚做完心肺上一项小手术,身体还相当虚弱,看到女生出现,一时间泣不成声。他不经意问起苏榭是否与赵凌云提起过二人的关系,女生表示否定,他苦笑,暗叹还不如让赵凌云知道这件事,如此一来他便不用猜测好友当天找他到底打算说什么话,也不用忍受良心谴责,毕竟好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认为他是那个不会背叛他的人,是可以信赖的最佳战友。
也因此,他开始觉得自己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坦然面对苏榭。
出院后他去拜访赵家父母,当家男主人明显比新闻上看起来苍老不少。他第一次进入赵凌云的房间,他发现和他此前去过的那栋小别墅不同,好友原本的这间住处显得要凌乱许多。墙上贴满了乐队和游戏海报,各类体育杂志零散在房间各个角落,书桌上甚至还摊开摆放着赵凌云最后一次翻阅过的学习笔记,看来高考期间他应该就住在位于市中心的这套公寓里。夏侯信知道赵凌云有自己总结归纳的习惯,而且整理出来的笔记总是充满了个人特点,他只读了一两句便坚持不下去了,字里行间全是逝者的惯用口气,他看着,不由有一种少年在自己眼前说话的感觉。
展示架上满满当当两排手办,关节可动的无一例外都被拗出了诡异姿势,不同型号的两对哑铃堆叠在房间角落,哑铃之间卡着一只篮球,书柜中收纳了大量关于法国文学和旅游信息的书籍,书页边角贴了不少彩色标签,应该是赵凌云记录下来的重要内容,房门背后的挂钩上有一套灰色运动服,衣兜边缘垂下来一截没能塞好的耳机线,贴在台灯灯罩上的加油小字条因为长时间受热,边角已经有些卷曲,词句末尾还签上了主人的英文名。
这三十平的空间布满赵凌云生活过的痕迹,目击一切细节的少年在屋子中央的白色小茶几边蹲下,眼泪无法控制地掉落。他想起好友让他私藏的那箱子珍贵书刊,不禁悲从中来,他应该再也不必物归原主了,而且也没有机会物归原主了。
赵家父母允许他带走一些物件作纪念,他于是要回了那串由院方转交给家属的佛珠。他提出这个请求时赵家女主人明显露出为难的神色,但男主人随即点头表示没有问题,转身从家长卧室中取来一只深蓝的锦绣盒子,将里面的佛珠交到夏侯信手里。
“希望你代替凌云勇敢活下去。”他正色叮嘱少年。
听者无奈苦笑,他得替兄长活着,现在还要替好友活着,他不知道自己万念俱灰的时候应该找谁替他们三人活下去。
苏榭一直陪他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抵达,在夏侯信的千般要求下,女生被迫心存挂念返回外地家中。少年住院期间,母亲按照他口述的内容帮他上网填好了志愿表。他看着那份毫无意义的大学专用信封,脑子里又浮现出兄长日记里引用过的话,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赵凌云的时间停止了,他却还要继续下去。
他在家休养过了整个七月,父亲见他郁郁不可终日,专门休了十天假带他北上进入半开放的原始森林远足。对于一家医院的当红外科医生而言,这种连续假期实属奢侈,放在以往,院长按照惯例多少都该为难对方一下,而这次,年近六旬的上司迅速在请假单上签了字,同时交代属下不必操心病患,安心陪伴家人。
数十个小时的火车路程上,夏侯医生一刻不停地向儿子讲述年轻时四处旅游闯荡的故事,途中有各种惊险瞬间,也有珍藏在回忆中的美丽邂逅。夏侯信是第一次体会父亲以语言表达出来的人情味,长久以来这个中年男人只擅长通过行动或是不经意的细节表达对自己的关爱,像这样当面侃侃而谈的经历记忆中几乎为零。而从父亲的描述中,他渐渐认识了这个男人的一部分轻狂年少,先前因为种种事情产生的偏见误会也解开大半。
他们到达森林最外缘的小镇,找来当地向导制定路线,紧凑安排了长达七天的徒步游览。夏侯信身体上的伤病早就痊愈,只是因为长时间没能活动锻炼,这趟旅途对他而言相当吃力。父亲一面鼓励他坚持,一面帮他分担行李重量。他们到达终点时,他站在瀑布边,见入眼的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不由想起高二结束时全班集体出游,他也曾在山顶天门的位置眺望远方,可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景象要比那时见到的宏伟广博得多。他试着和父亲描述这种对比,父亲听罢感慨说,山外有山,人生只有走完全程才知道曾经认为很厉害的风景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同理,那些以为很过不去的时刻只要熬下去,就总有出头的一天,而回头再理性评价时这些挫折也变得简单易懂,看起来不如当年那么艰难。
道理他都懂,他自认相当擅长压抑真实情绪,可是那又怎样呢?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喊着“天王盖地虎”并以一种极其暴力的方式冲上来搂住他的肩,骑车时递给他薯条,以自己的姓氏作为训练自家宠物的口令,更重要的是,他永远地失去了向那个人坦白解释一切的机会。
他回到辰州,鼓起勇气独自去了一趟公墓,门口的老头依然不对他的到来作出反应。他拜访了兄长、外婆和好友,后者因为媒体大肆报道的原因,墓碑前摆满了鲜花蜡烛。他艰难地从中找到空位站定,注视相片里笑容灿烂的好友,握了握手中的佛珠,向前深深鞠躬。
再见了,凌云,来生咱们还要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