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公墓的看门人居然不再是以前那个神情冷漠的小老头,我惊讶之余,顺便向接班的中年大妈打听他的下落,她用手中挂满毛线疙瘩的棒针指了墓园里一个方向,说,喏,老李就埋在那儿呢。
我认识那老头起码超过十年,却在他去世后才得知他的姓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是奇妙。我踏雪拾级而上,依次看望过我哥、父亲和外婆,最后往赵凌云坟前一坐,口述近期生活里的重大事项。
排在首位的当然是苏榭结婚的消息。对方是脾气温和的出版商,浊浊独世,性格如此平静洒脱的生意人已不多见了,我大一那年坚持与苏榭分手,未尝不预示着她幸运人生的开端。李新宇在司法系统里一路高歌猛进,创下好几个年纪最轻的内部纪录,前段时间作为公派留学生前往许小青读研的国家进修。张秦在美国兜兜转转,跟多少人分分合合,结果还是同贺林菲走到了一起,他妹妹张绮臻现在正着手准备为期一年的交换生项目,顺利的话,他们三人便能在纽约重聚。吴一毕业后安稳当起了税务所小职员,前些天说看上了新来的同事姑娘,打算年后趁情人节下手追。魏安妮没什么变化,继续跟她的男友结伴读生物系研究生,成天奔波于各大实验室之间。卫东带着媳妇儿去香港做生意,磕磕绊绊,烦事多如牛毛,年关一算,倒也赚了不少钱。至于钟宁,因为前几年出了些事一直在服刑,最近听说她的减刑申请得到批准,相信夏天到来之前就能重返社会,她应当是我们这帮人里变化最大的一个,即便如此,她入狱前交往的男友仍在原先的家中等她。
我点上一支烟,拍了拍冷冰冰的墓碑,说你当初说的没错,我俩果然是单身联盟的常驻队员。
墓园相当安静,只听得见雪片簌簌而下和我的呼吸声。我静心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即又想起一件消息,于是望着相片里的人问还记不记得李萧然,当年这个学弟因为喜欢男生的事被爸妈发现,家人强行将他带离辰州。我万万没想到,他现在就和我在同一个城市,他念中医大学的研究生,家里依然开中医馆。与学弟的重逢算得上是我经历过最巧的巧合,圣诞前夕我以助理身份跟随教授前往各所高校做学术讲座,他则恰好作为中医大学的学生代表出来商谈组织事宜。工作完成,我们找了地方交流补充空缺的这些年。他离开辰州后一切倒是顺利,高考入学再读研,过得跟大部分普通学生一样。我这边的情况则比较零散,我口干舌燥地叙述了近一个小时才勉强说了个大概。他听到赵凌云的意外时相当惋惜,表示一定抽空回辰州祭奠。话题干涸之际,他小心问起张秦的近况,我则如实告知,我不太理解他听到我回答时眼里闪过的复杂神情,他觉察我的敏锐,转而笑笑讲起了其他事。道别时我们互留了电话,他表示无法再面对以前的朋友,希望我不要告诉他们他的下落,我决定满足他的愿望。
只要彼此过得好,这就足够了。
汇报过了李萧然的近况,我紧接着絮絮叨叨讲了些学校里的琐事,如同母亲唠家常一般,我不由觉得好笑。碎碎念完毕后,一下子没了想要传达的内容,我就静静地盘腿坐着。几年前从赵家父母那里听来一些赵凌云过去的经历,大脑据此想象出的画面再次自眼前流淌而过,我至今仍感觉,好友简直是为了顺应“世事无常”这四个字而生。
如果人死后还能旁观这世间的变化,他现在肯定很想敲我脑门故作生气地反驳我吧。
天气阴冷,我的咳嗽还没彻底痊愈,不一会儿就感觉身子有点吃不消了,于是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跟好友道别,沿大妈指点的方向寻找那个老头的墓。我转悠好久才发现一块以李这个姓氏开头的碑,感觉应该是它不会错了。我没有多余的花束,只好点了三支烟冒充高香排在墓前。守墓人葬在自己守过的墓园里,他若泉下有知,心里应该相当无奈。这就像我父亲当年重病三番五次送进手术室,主刀的基本是他同事和指点过的后辈,我为了缓解他的精神压力,开玩笑说要不要拿手术录像当教学片再教教这帮人,他身上的麻醉还没完全消退,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父亲去世后,母亲拿出我哥的日记本和学生证,她说我都这么大了,这些理应还给我。我至今不知道高考那年她想讲给我什么故事,我问她她直摇头说已经不重要了,往事重提未尝不伤人心。我总觉得那应该跟我哥生前的经历有关,母亲不说或许自有她的难处,我理解她,只是心里不禁郁闷,感觉除了赵凌云没能告诉我的话以外生命中又多了一大谜题。然而我不再是当年那个经常无故给自己添堵的傻小子,对于明显会扰乱眼下稳定心态的事情也不再磕破脑门地追求真相。
我从墓园出来,门口的大妈问我地方找着了吗,我说找着了,并客套地祝她新年快乐。她笑,说在这种地方讲这话不合适。我说有什么不合适,人死了不照样得在那边过春节。她听了直点头,非得塞给我两只小蜜柑,说是亲戚家自己种的,可甜。我不爱吃这种东西,何况她还将食物放在暖气片附近,我接过来时感觉那俩蜜柑比我的手都要暖。我故作热情地跟她道别,琢磨着路上碰见熟人就转送出去,权当借花献佛。
回到市里我往二中转了一圈,中学放假总比大学迟,我进入教学楼时正赶上他们课间休息,那一张张年轻无忧的脸可真叫人羡慕。我跟几位还没退休的老师打过招呼,聊了聊各自的近况之后就离开了。我知道,母亲此时应该炖好我爱吃的南瓜山药粥,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着为我开门。
我最后望了眼大雪纷飞的操场,脑中回响起当年苏榭在自行车后座上唱给我的歌。曲子悠扬完美,我凭印象哼了几句,然后转身走向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