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毕业酒会现场离开的，意识再次回归身体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外面天已经大亮，清新的鸟鸣伴随晨风通过虚掩的窗户飘进房间。
他忍住剧烈的头痛挣扎着爬起来，刚掀开身上的毯子，扑面而来一阵酒气就熏得他直作呕，他发现自己竟然还穿着头天的衣服，心说难怪那么臭。他揉着额头，下床找了身干净的衣物去洗澡。
洗漱完毕后他下楼来到客厅，意外发现母亲居然在家。女主人见他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笑道是不是睡得连星期几都忘记了。他瞥了眼走廊墙上的挂历，才知道原来今天周末。
“爸爸妈妈待会儿去赵阿姨家，你要不要一起来？”母亲一边问一边整理茶几上的报纸。
“我去干嘛？”
“你小雪姐姐这不生完孩子刚出院吗？妈妈给她送点补品，你也好跟你小侄儿打打招呼。”
两家明明毫无血缘关系，何来侄儿一说。夏侯信懒得反驳，摸了摸瘪瘪的肚皮说自己就不去了，让家长顺便带个问候。母亲唠叨起他的懒散，少年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冰箱里拿了个苹果洗干净吃。
“你们昨天班里聚餐，那个姑娘有没有去？”
对方一句话题突变的发问差点噎到他，夏侯信对着洗碗池上方的一排挂钩翻了个白眼，解释说女生前天已经搬离辰州，没法参加酒会。
“你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妈妈想跟她聊聊。”
少年扭头望了一眼茶几边上的人。
“你要跟她聊什么？”
“聊聊你们的事啊。”
“有什么好聊的，你不是反对么？”
中年女人将手里的纸头竖起来叠叠整齐，看向儿子说：“哦，反对一下，连聊聊天也不行啦？”
“当然不行，你这不平白添堵么。”少年耸了耸肩，咬下一口苹果。
“你懂什么，女性之间总有话题好讲的。”她白了儿子一眼。夏侯信见她这反应，心里只觉得好笑，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满不在乎地继续吃水果。
他隐隐可以感觉到，母亲对于他和苏榭的态度似乎不如起初那般强硬，或许他在谈判当天的表现打动了她，又或者他事后主动摆出沟通交流的姿态使得这位母亲终于意识到儿子的成熟。他正琢磨着，一件记忆浮上脑海，因为这几天一直关注苏榭和毕业酒会，他都快忘记她此前做过的承诺了。
“你不是说，等我考完要给我讲个故事吗？”他问。
客厅里整理物品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言不发地凝视报纸标题。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动，氛围正逐级降温，忽然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家里的正门。
“车洗好了，什么时候出发？”父亲的声音从玄关传来。
“现在吧，超市去晚了买不到新鲜水果。”母亲站起来，拍了拍两下裙子上的褶皱，夏侯信听父亲说了句“那我去车上等你”，接着是一连串渐渐远去的脚步响动。
“你真不去？”她再次向儿子确认，少年只是摇头，她便交代他要按时吃饭，随后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说：“故事等晚上妈妈回来慢慢跟你讲，哎，你今天出去剪个头发吧，有点长了。”
好奇心被吊起来却什么也没听着，夏侯信感觉就像是电视剧正播到精彩处冷不防插播广告，他没辙，只得悻悻目送家长出门。
他叼着苹果回到自己房间，打算问朋友们收集一下昨天毕业酒会的照片然后整理出来发给苏榭。他拿起手机，先是看到一通赵凌云的未接来电，随后注意到系统栏里提示新消息的图标，他点开来发现果然是好友的留言。
——起床没？有话找你说。
他愣了愣，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第一反应是苏榭先于他向赵凌云透露了什么，他不好意思去问女生，毕竟他们此前基本达成共识由自己开口戳破这层窗户纸，他现在傻乎乎直接去问，难免给女生造成不被信任的错觉。他强行镇定了几秒，直接打给赵凌云，心虚地询问要说什么话，好友却表示见面详谈，于是两人开始商量起碰面地点和时间，他听到对方提出一个临近辰州河的地名就莫名其妙问了句怎么去那儿。
“因为我家狗喜欢这儿。”赵大少爷如是回答。
少年以为好友开玩笑，赶到约定点却吃惊地发现他居然真牵了一条半人高的黑背。
“干嘛那么惊讶，打你电话不接我就只好出来遛狗了。”
“我都不知道你养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了？”
“去你的，本少爷一直很有爱心好吗！铁蛋跟了我都快六年了。”赵凌云说着，得意洋洋地冲自家宠物喊了句“夏侯”，那条狗居然立马蹲坐下来，抬起前腿汪汪了两声。
“能不拿我开涮吗？”少年对于朋友拿自己姓氏当指令的行为相当无语。
“好兄弟，讲义气嘛！我这是要永远记住你啊！”
“谢谢啊，我是不是也得养点什么好让我永远记住你？”夏侯信弯下腰挠了挠铁蛋柔软的下巴，“上次去你家怎么没看到它？”
“爸妈怕耽误我复习，那会儿就让我净身出户了，”赵凌云笑着上前拍了把他的肩，“走吧，今儿天挺好的，咱们散散步。”
好友反常的客气言行令夏侯信心头升起一股奇妙的违和感，他愈发肯定对方应该知道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跟了上去。
时值六月，即便是上午，空气分子也略显燥热不安，感谢水元素的物理属性，使得河边气温不如大街上那么粘稠沉闷，微风习习，乍一感觉竟然还有那么些晚春的气息。赵家这条黑背必定接受过宠物学校的专门培训，走起路来安安静静，即便遇到同类也不乱叫，看起来是相当懂规矩的脾气。
“你刚刚说它叫什么？铁蛋？”夏侯信问。
“嗯。”
“真是不拘小节的名字。”
“名儿贱好养呗，”赵凌云耸了耸肩，“我有个朋友老管它叫‘赵壮志’。”
一人一狗，合起来便是壮志凌云，少年不由笑起来。
“那你应该管它叫哥。”他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栗子。
“你脑子缺心眼吗？明明‘凌云壮志’才是常用顺序，当然我是哥啊！”
“你先告诉我脑子里如何缺心眼……”
“去去去，说正经的呢！我是老大！”
“好好好，你是老大，铁蛋，快叫哥。”
黑背毕竟不懂人话，少年这么一唤，铁蛋连头也不回，只是木呆呆往前走着，一旁的赵凌云哈哈大笑。这番日常斗嘴稍微缓解了一下夏侯信心中的不安，他双手插进裤兜，借此平复残存的焦虑，视线则一直落在铁蛋圆润的后脑勺上。
“你打算报哪儿的学校？”赵凌云问。
“你呢？”
“别问我，我还想参考你的目标呢。”
夏侯信想了想，说了一个地名，对方便问是不是瞄准了Z大，少年点头表示没错。
“不错啊，那学校的心理系一直就挺厉害，”好友挠了挠头，“不过以我的分数应该上不了他们法语系的录取线。”
原来赵凌云是在考虑继续和他做校友，夏侯信意识到这点，原本平静下来的内心又开始忙乱。如果以后二人同校，一方面他十分感激旧时好友能陪伴他前往完全陌生的城市，而另一方面赵凌云迟早得知他与苏榭交往，他怕万一两人闹僵，未来四年同城同校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之间难免尴尬，退一万步说即便不到断交的程度，他们之间多少也会产生微妙的膈应，若彼此保持足够遥远的地理距离，双方倒可以假装忽略这颗棉絮下的小豌豆，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化关系链条中的疙瘩。他内心叹气，脸上却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说：“干嘛？同校又不能继续给你抄作业。”
“哎，瞧你这话说的，同校是为了抄你作业？别逗我成不？就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实验数据，我抄去干嘛？练习中译法吗？”赵凌云白了旁边的人一眼。
“你可以考虑同市其他学校啊，或者去附近城市也行，”夏侯信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方便周末咱们联机打游戏。”
好友嘿嘿一笑，说这听起来才像人话。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步行来到玄真桥附近。这座桥算是辰州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外地人到本市旅游，几乎都要来这里拍几张标准游客照。玄真桥是一座十三孔联拱石桥，始建于北宋，从名字便知这是当时崇尚道教的统治者们遗留下的历史产物，“玄真”一词在道教文化中即是玉的意思，辰州古时一度被称为玉州，到明清两代才改为辰字。这座桥经历近千年的风风雨雨，再加上历代不断修葺改建，到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时代特征，桥上甚至还通了双车道，唯一显露其不俗身份的只剩下一块宋徽宗题过字的瘦金体石碑。不过这种混搭风格并不妨碍游客和本地人对于此处的偏爱，在这个慵懒的周末上午，夏侯信远远便注意到桥上人来人往，应该都是出来散步闲逛的。环境宜人，氛围恰当，少年定了定神，转向好友试探性问道：“所以你今天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问我学校的事儿？”
“一方面吧。”赵凌云忽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另一方……”他的“面”字发音还刚到一半，眼前的好友突然靠了一句，紧接着一把将狗绳塞到自己手里。少年正要问你干嘛，大桥方向传来一阵尖叫，随后是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