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山门,宛冬便拉着如霜两人人一溜烟的跑了。原来今天是十五,寺里安善堂前有舞龙舞狮杂耍卖艺的节目,她们两个都是来凑这份热闹的。惠然恍如隔世,五年的光阴荏苒自己竟就忘了,再看着宛冬跑远的背影,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便知这小丫头才不会那么好心来求她烧香拜佛呢,心下无奈苦笑又摇了摇头,自己怎就挑了这么个好吃懒做,还贪玩成性的丫鬟呢?
惠然踱步走在山门口的青石路上,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山门前的三座四柱九楼木牌坊,隔着木牌坊,便能看见院正中的碑亭,亭内置着御制石碑三通,皆是前朝的题字。往前再走一百二十步,便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天王殿,绿剪边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供着布袋和尚、四大天王以及护法神韦陀像,钟、鼓二楼在王殿前左右相对,四周寺殿都砌着沉朱色腰墙,雄伟大气。再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堂前诚心跪拜的能有几个?善男信女倒也都慷慨的馈捐香油钱,可转过身又大多凑着热闹去看了舞龙舞狮的节目。
梵刹古寺,本是庄严肃穆,但落入凡尘,平添滚滚香火,却难遇知音。惠然不禁心中感慨,却也不知该是喜是忧。
她忽地转过身,看见陈相跟在自己两步之后的距离,眸色漠然。“难得出来一趟,你不四处转转?”
陈相看着她与自己说话,忙行了一礼回到,“少夫人安全要紧,陈相不敢怠慢。”
惠然笑了笑,“普宁寺是国寺,寺内僧众也都自幼习武,对香客更是多加照顾,再说今日寺内欢庆,少说也有近千人,便是有人想为非作歹又哪里敢对我下手?我们各看各的,不会有事的。”
“少夫人,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以防万一。少夫人如觉得有人跟着行动不便,陈相可与少夫人拉远些距离。”陈相一脸认真地看着惠然,说着便作势往后退。
惠然忙止住了他,其实自己并不介意他跟在身后,只是想他成日在府中上下打点不辞辛劳,今日难得出来想放他休息一天。不过见他既然如此认真尽责,自己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看着他年纪也就二十上下,眉目也颇有几分俊朗,惠然转念一想,笑言道。“你做事如此沉稳谨慎,只在府上做个侍卫却是可惜了。”
陈相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能为将军做事,是陈相之福,能得将军信任代为打点将军府,是陈相之幸。旁事,不敢多求。”
听他如此说,惠然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如霜说过的话,陆彦轩于她们有恩,可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她们来说却是愿倾尽一生涌泉相报。“能得你们如此感恩敬重,也是将军之幸,将军之福。”言罢,惠然也不愿再多言,随着人群走进王殿后的正殿之中。
晌午过后,惠然与陈相在原定的汇合之地等了许久,也未见到宛冬和如霜的身影,惠然有些担心,这两个丫头都是第一次来普宁寺,如花的年纪与相貌又都不识人心险恶,万一真被陈相言中生了那“万一”,自己便是如何悔恨也都来不及了。想着,惠然忙与陈相商量,二人分头去找,找到后便直接赶回这里。
可陈相哪里敢让惠然犯这份险,两个丫鬟没什么事倒好,万一真的遇上了歹人又被惠然撞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能如何相救?陈相坚持着让惠然等在原地,惠然硬不过他,也只好先应声答应了下来。
眼见着陈相走远,惠然心里却是满是不安,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回来,惠然心里已开始着急。思虑了半天,惠然在寺内寻了一个扫地的小沙弥,将事情的原委与其讲明,请他代自己留在原地。小沙弥答应了下来,惠然便立刻离开了去寻人。
走了一路,几个主殿看过了,偏殿也都问清了,可就是不见宛冬与如霜的身影,惠然仔细想着二人可能的去向,突然脑海中闪现出来了一个场景,惠然眸中一亮,大致有了主意。如此一想,她反倒不再着急,缓步绕过正殿、偏阁,穿过西厢、僧房,一路向北。
几近走出普宁寺时,一处独立僻静的院落映入了眼中,惠然浅笑,顺着地上细心铺制的石子路便向那院落走去。
一个身穿灰衣的大和尚正拿着扫把,站在院门口,远见着惠然走来却并不招呼,低下头开始扫起了地。
“师父可有见到两个十四岁的姑娘从这经过?”惠然走至跟前,轻声相问。可那和尚好似没听见,不作回答。
惠然看着他,倒也不介意,又问道,“师父能否让我进院中一看?”
那和尚还是低着头,不出声。
和尚跟她打着哑谜,可惠然看在眼里却是心下一喜,忙福了福身,“多谢清文师父。”言罢便也不打招呼,直接迈过门槛,走进了院落之中。而那扫地的和尚回看向她若有所思,竟也不阻拦,便任由她走了进去。
院落之中别是一番景致。不同于其他西厢僧房小院的简明朴素,这一处僻静的院落却是平添了几分幽清和雅致。院中间是一池莲花,整齐的栅栏将其与路径相隔,北向和东向有两间房,独立而建并不相连,西向长着一颗海棠树,枝叶繁茂,硕果累累,海棠树的背后是一堵稍有破损的青石墙。
惠然进了院落,本是想先找人的,可眸光瞥到了一旁尚有残破的石墙,脚下便不受控制地移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惠然顺势拾起了地上还留着的砖块,握在手里,想起自己儿时的种种,恍如隔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堵墙竟还未修葺。”
“施主,别来无恙。”正出神时,一个温和苍劲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惠然觉得耳熟,便转过了身去。只见一人白布长衫立在莲花池旁,虽是已年过古稀,但神情泰然,眉宇精神,气度卓然非凡。
惠然怎么也没想到,回京遇到的第一个故人,竟会是慧远大师。不由得一阵欣喜,忙起身言道,“大师竟还认得我?”
慧远大师缓步而行,略略地点了点头。“施主相貌虽有变化,但品性却是无二的。”
瞧着自己手中的砖块,她知道自己是又被大师调笑了,不过在以往这也算常事,如今倒也不觉尴尬。“想来,敢在修行至高的慧远大师墙下盗洞偷砖的,这许多年来,也就我一个吧。”
慧远大师温和言道,“施主五年未见,灵性未失,倒又沉稳了许多。”
惠然面色微讶,听着大师对自己的评价,有些难以置信,“沉稳?大师何以见得?”
慧远大师微微转身,“起码,我这海棠树还健在。”说着让出了身后的那棵百年的海棠,浓绿之下掩不住落落红黄,颗颗果实透着诱人的光泽。
惠然不由得“噗”的笑出声来,放下了手中的砖块,又拍了拍手中的灰土。“大师向来无心打理这些,可您这院落之中结下的海棠却的确是世间少有的佳品。只不过,大师还当我作当年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呢?爬树上墙的事我早改了,何况如今便是大师将这颗海棠树伐了送我,依我这身子,我便也无福消受了。”
慧远大师听着惠然的话,点了点头,“自是如此,施主可愿于此品一盏蒙顶甘露。”
“蒙山之颠多秀岭,恶草不生生淑茗。”惠然拱手笑道。“求之不得。”
转至厢内,惠然随着慧远大师在内阁左右落座,屋内打扫的小沙弥见着有客来访,便移到外屋沏茶,不做打扰。
“一别五年,施主西去早逝的说法早已成了落定的事实,如今施主亲自回来,倒是让流言不攻自破了。”慧远大师缓缓开口,神情素若地说起了从前。
惠然忆起当初倒是叹了口气,“流言不可信,可众人还是信了,我本不愿多生事端,如今回来只求自知,便已无愧于天。”
慧远大师看向惠然,眸色微沉。“人心难料,施主不应回来。”
惠然无奈苦笑,这话自己已是第二次听闻了。“大师的意思,惠然明白,只是事已至此,惠然也逃脱不了宿命安排。”
“惠然?”听着她对自己的称呼,慧远大师反念了一声她的名字,略带惊异。“‘终风且霾,惠然肯来。’施主再世,却是要安闲顺从?”
惠然轻轻颔首,“卿怡已死,现下只有惠然,京城种种已成往事,惠然不会贪恋,此番回京如能安闲度日自是已心满意足。”
“施主自幼聪慧,性情豁达,如若能如此想,倒是也可另寻天地。”慧远大师略略抬眼,对她的释怀倍感欣慰,但心头忧思难免,转而便又沉了沉声,“只是切莫太过轻信他人,凡事并非悉听尊便,而是永不陷落。前世种种,既已决心放下,就万不可再回头,切莫锋芒毕露,否则必将铩羽而归。”
惠然听着大师对自己的告诫,诚心感念。
“尘世俗妄,劳大师费心了。大师的教诲,惠然始终谨记着。”
午后斜阳,薄云散散,惠然望着窗外的海棠树,与慧远大师二人左右落座,细细品茶。
是否还忘了些什么事?惠然暗自偷笑,便当她是暂时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