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陆彦轩便再未回府,从教场传回消息时,惠然正忙着修剪庭院里新长的木槿。
陈相代为传达,说是西番虎视眈眈,将军大公无私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府上的人都道理解,一面劝慰着惠然不要多想,一面四散开来各忙各的了,陆彦轩久不回府,想是众人也早都习惯了。只宛冬听到了消息后,啐了几口,“西番?何时消停过了?”
惠然瞪了宛冬一眼,让她住嘴,她知道宛冬是为了自己抱不平,但这话人前却是说不得的,况且她与陆彦轩已经讲明,如今他所做之事,实际上也算经得过她的认可。
可宛冬哪里清楚他们二人的过往,又哪里知道他们前几日的会面呢?惠然平日里待她虽是极好,但并不是什么话都与她说,宛冬知道,小姐的过往是道铁门,死锁着,自己没与她经历过,便是如何问,她也不会言说。如此想着想着,胸口便是一闷,眼泪像脱线的珍珠似的噼里啪啦的滚了下来,“小姐,你这是委屈自己啊。”一面哭,一面心有不甘地拽着惠然的衣袖想往门外走,她要去陆府问陆老爷和陆夫人,她非要让人来评评理不可。
惠然手拿着剪子却站在原地,瞧着她哭红的眼睛,无奈地轻声叹了口气。“宛冬,我不委屈。”
宛冬听着,却用手背狠劲地擦了擦眼睛,摇头说道,“小姐,你别骗人了,你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发呆,东西也都不怎么吃,你瞧瞧自己,嫁到京城还不到半月,就已瘦了多少?”
惠然微讶,没成想自己有些反常的举动终是引起了宛冬的注意,听着宛冬说自己清瘦了许多,下意识地便抚了抚脸,的确有些心虚。“不碍事的,夏天燥热,食欲不振罢了,我折些木槿花回去,让如霜吩咐厨房,配些雪梨、绿豆、薏米、荸荠,熬成花粥,清热祛火。”惠然一边说一边讪讪地笑着,瞧着宛冬的神色,心里想着把话题顺势带过去便成了。
可宛冬今儿却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了,抓起惠然的手撂在了一旁,微哑着嗓子说道,“小姐想喝花粥?成,直接吩咐如霜她们,让她们摘好了洗净了熬熟了端上来,保准儿比小姐自己摘得仔细。至于小姐,你得跟着我去陆府,可没空在这儿瞎折腾了。”说着,把惠然手里的剪子强行抢了下来,扔到了花丛里,转身便用力地把惠然往门外推。
惠然看着宛冬,却是一阵无奈,她要自己去陆府做什么呢?告状还是诉苦?不由得摇头苦笑,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因这事把人给丢了。
眼波一转,惠然有了心思,她知道宛冬虽然性子倔了些,却最爱听人讲道理,有时尽管是歪理邪说她也会偏听偏信的。不由得心下一动,口若悬河的给宛冬教起了课。上至国家法度,下至伦理道德,一边三纲五常,一边乡野俗说,讲得惠然口沫横飞,宛冬却也是白眼一翻,视若无睹。
口也干了,嗓子也累了,却犹如对牛弹琴一般毫无功效,纵是惠然有耐心,也无心再多言了。四处寻看,挑中了左边的一块青石,水袖拂了拂灰,轻身一坐,有些赌气般的对着宛冬说道,“那我便陪你在这儿耗着。”
宛冬站着不说话,嘟嘴瞪着惠然,竟真就这样耗着。
晌午时分,正是烈日当头,惠然坐着青石虽然身子舒服,可却也晒的难受,不知过了多久,汗珠都滴了下来。惠然抬眼瞧向宛冬,只见她站在一旁,小脸晒得通红也不拿袖子挡一挡,不由得心软,心里一通埋怨自己,这是范了什么傻劲,怎能和她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呢。
左右思量了一下,惠然打算与宛冬讲和。可站起身来,刚要开口,院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宛冬瞥了惠然一眼,不做声,径直走过去开了门,抬起头却见来人是陈相。陈相直身站在门外,见惠然正站在院里,也就不往里迈步,弯下腰在原地行礼禀告道,“少夫人,陆府来人禀告,说夫人邀您至景群书院一游,马车已在门外等候。”
陈相话未说完,惠然便已知来意,虽然心下无奈叹了口气,却也自知终究是逃不过去。“叫陆府的人稍等片刻,我换件衣服即刻便去。”
眸光移至宛冬,却见她一脸欣喜,满是得意。
“娘。”振鹭亭前,肖苏云望着一湖莲花池水孑然而立。惠然远远地便看见了她端丽柔美的身影,莲步紧走至跟前,轻声问候。
肖苏云回过身,眉目淡扫,点了点头,“起来吧。”
惠然直起了身,抬头却见肖苏云柔目定定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自那日从陆府离去,惠然便未曾见过她了,虽说她是陆彦轩的母亲,但于惠然来说,生分还是免不了的。长辈既然不言,她一个晚辈自然也不好先问,便垂下头,静静地等在一旁。良久,听着肖苏云柔声问道,“可愿与我四处走走?”
惠然抬起头,看向肖苏云温柔的目光,应声答应。
石青的柱子,朱红的栏杆,一眼望不到头。肖苏云嘱咐下人都在振鹭亭等着,自己带着惠然,只有她二人在这幽深的长廊里一前一后的走着。
“这里是望书阁,景群书院最为闻名遐迩的地方。”肖苏云轻声言道,打破了沉静。
惠然扬起清眸,看着长廊一侧云台之中耸然鼎立的四层朱漆高阁,微微颔首。“惠然之前虽未曾得以一见,却在江南多有听说。”
肖苏云温婉一笑,也不多言,“那今日便陪我进去看看吧。”
高阁之中,书盈四壁,汗牛充栋,数不胜数。隔架之间满是古籍经典,梵文孤本,景群书院的望书阁以全、精、繁著称,天下闻名,便是皇家的藏书阁也未必能及。
惠然站在这文山书海之中,合眼深吸了一口气,嗅着书卷间若隐若无的油墨味,她不禁扬起嘴角,久违了,这书卷之气。
“如何?”肖苏云行至惠然身边,侧脸问过。
惠然垂头一笑,“不负盛名。”
肖苏云心下了然,早知她会喜欢。温柔的眸光一转,转而问道,“那云举呢?”
声音清浅,却惊得惠然一怔。她知她会问,却没想到竟会问得如此云淡风轻。转身看向肖苏云,她面色半露迟疑,“娘,我与将军……”
“你还叫他将军?”惠然话刚开口,肖苏云就含笑打断了她。
惠然看着她,只觉她一语戳中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竟然愣在一旁,不知该如何作答。
肖苏云轻声叹了口气倒也不继续逼问,转身走至桌案前,研起了砚台,“惠然,你心思细腻,我看得出来,那你可能与我说说,依你之见,那日堂前云举因何拂袖离开?”
惠然没有立即回答,远看着她,黑密的长睫抬起又落下,一番思量过后,转而清浅一笑,“娘,他只是无心之举。”
肖苏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轻扬嘴角,“你没有说实话。”
手中的墨被她放下,她转过身,又寻了几张宣纸放到了桌案之上,继而研着墨,缓缓说来。“云举虽未提过,但我看得出你与他应是早就相识了。云举那孩子脾气犟得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说的好听,放在他身上,怎会肯轻易就范?因这事,他在堂前,跪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他水米未进,就那样,却还是硬不过他爹,别看老爷平时一派温文尔雅的作风,一旦要有什么事让他打定了主意,那便是比云举还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沈老爷于我陆家有救命之恩,二十几年来却都未曾提过一个要求,四个月前老爷突然收到了江南的来信,心下大喜,我后来得知那封信便是有关你与云举的亲事。云举不小了,多年来亲事却是始终都无着落,我与老爷不是没有暗自安排过,可无论哪家姑娘他都是看也不看的就生硬回绝了。以前他不急,老爷也就由着他的性儿了,但你这门婚事,老爷不准他说一个不字。”
她沉声叹气,瞧着惠然的眼里并无埋怨,只是有许多无奈。
“老爷脾气硬了上来,瞧着云举便是任他长跪不起也不留半分商量的余地,我心疼,一父一子都让我心疼,可我别无他法,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原以为云举不跪到丢了半条命,这事是不会有个终了的,老爷让我去北山拜佛静心凝神,我虽是无奈却也只能去了。但没成想,到过的第二天大雨瓢泼,后来竟下起了冰雹,那时可是初春,寒凉刺骨,便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个,我心想这下完了,便背着老爷一路往府里赶,可马车赶到府门时,天都已经大晴了。我含着泪走进了前堂,看见云举时,他却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光照着他的脸,他仰着头,眼盯着南天一动不动。我顺着他的眸光看去,我看见了难得的七色彩虹。”
“也就是那一天,云举和我说了时隔五年的第一句话,他说,‘我娶。’”
听着肖苏云的一字一句,惠然始终垂着头。她强忍住呼吸,心里默念道,不能哭,她不能哭。
她知道,她明白,她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