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回到了书院,惠然轻步慢走在石阶上。想起适才遇见的那个不明来历,却又格外活泼调皮的小孩子,不自主地便嘴角轻扬。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举止有礼,说话又满是大人的腔调,眉宇之间透着灵气,做事虽冲动了些,但又不似寻常小孩的无理取闹。虽然京城的名门她大概都知道,可她离京时这孩子应该也就两三岁,因而就算以前见过,现在也是肯定认不出来了。
出神间,穿过了丛生的荷花,走过了架在泮池上的石桥……
终于,在路过讲堂时,从堂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打断了惠然的思绪。
她循声望去,只见堂内正有十几个学生正襟危坐。
学生之间,不分男女都穿着丝锦细织的灰蓝色学服,挺胸抬头,全神贯注地看着站在堂前的授业先生。
惠然心中一震,想起了曾经年少的自己……那时她也是穿着一身灰蓝色长袍,曲膝盘坐,就在第一排左手边起第二个的位置。
而最靠左的地方,总是被李元昊占据。
只不过与今日稍有不同的是,李元昊和她,上课从来都不是正身坐着的,要不就是抢着答老师的话,要不就自己偷偷摸摸地玩点什么,偶尔还会趁着先生转身过去就趴在桌子上假寐一会儿,反正难得有老实上课的时候。
因为是同期入学,又都是好动机灵的个性,因而二人从一开始,就比别人走得近些。
他和她的想法总是一拍即合,先生上课时发问的答话,见解想法也总是出奇的一致。常常是他先说了前半句,她就能接住下半句,甚至连言谈语气,也皆能做到分毫不差。
或许这就是命定的缘分,像那日在鸿香阁的巧合,在当年的他和她身上,早就不算是稀奇。
可惜,入学不到半年,一次在棋阁整理棋盘,她无意间打翻了里侧的烛台。没多注意,只是出门去寻干布的功夫,待她回来,竹林密布的棋阁已经是火焰高涨,火势难御。
先发现的学生已经找来了救兵灭火,众人齐心协力,用了好几个时辰才把大火扑灭。
这一场事故,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可棋阁烧得只剩骨架,四周的竹林也未能幸免于难。众多的棋本典籍,一些孤本绝迹也都随大火而去,更严重的是,悬挂在棋阁里头的鎏金匾额乃先皇亲笔御赐,结果因为她的疏忽变成了一块黑硬的木炭。
一纸文书勒令退学,她在家里也受了惩罚。那时候的她虽伤心了几天,可毕竟是小孩子,三五天过去,父亲不再禁她的足,这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重新过回平常小姐的生活,她依旧闲时读书,兴起时玩耍,只是这回却与之前不同的是,身边常常会多个一身华服的小哥哥,陪她四处溜达。
他跟着她退了学,反正他是皇子,想当他先生的人是一抓一大把。李元昊说,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自己不能轻易放走她,那时的她名唤卿怡,只嘟着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夏荷满盛泛舟游湖,人潮涌动夜半赏灯,冬日清晨雪地打闹,吟诗作对不相上下……
二人的关系就这样从陌生、熟悉变得更为亲近。
六年的时间,当初的调皮丫头已经出落地亭亭玉立,那时的率性皇子也早已是束发成髻。七岁到十三岁,十岁到十六岁,二人一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渐渐长大。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见到他们走在一块儿,都喜欢开二人的玩笑,背后里总是议论,说是天生一对啊。
先不论二人心意如何,有情无情吧。只是若不是五年前的那场变故,恐怕她如今嫁的,就是李元昊了吧。
清眸慢慢地闭上。讲堂门外,惠然收回远去的目光,也收起了重现的记忆。
她不想再沉陷于过去的种种,况且现在的她和李元昊,早已不是那样的关系。就如此吧,她更愿意李元昊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陆少夫人?好久不见啊。”
一道久违的清朗声音响起,惠然心内一震,回过头,却见李元昊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通身宝蓝缀金的长袍,手执着金笺折扇,仍是往常卓尔不凡,俊美无焘的风范。
她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李元昊,一时间微微愣住,停滞了一会儿,才想起行礼,匆匆忙忙地低下身。
李元昊浅眸一弯,看着略显慌张的惠然,倒是着实少见。微微一笑,以折扇按住了她欲垂下的肩膀,“少夫人,不必总和元昊如此见外。”
惠然闻言有些尴尬,但也不好坚持行礼,只能随着他站起了身来。
“不知王爷怎会在书院?”
“婷予央我送她,就跟着来了。正好我也许多年没来景群书院了,故地重游,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从前的样子。”他浅眸看着四周,薄唇轻抿,有些感概。
惠然听他提起从前在书院的事,长睫微动,却是一时游离不知如何接话。
折扇一展,李元昊对她的沉默不以为意,转而随口问道,“陆将军的身体如何了?”
听他问起陆彦轩,惠然忙打起了精神,轻声道,“已无大碍,这几日也回了武将教场。还要多谢王爷送来府上的千年灵芝,功效出奇,助将军从病疾中脱险。”
她客套地回话,听在李元昊耳里倒是让他挑了挑眉,“哦?竟然能帮上将军大忙?那可是不得了了。要说这药草之事,我也略懂一二,灵芝补气安神,扶正固本自是不在话下的,不过今日我可还是头一回听说,千年灵芝还能化毒啊。”他故作惊讶地惊叹出声,转而又半开玩笑地问惠然,“是不是寿命长的,就功效非凡啊?”
惠然一时失笑,灵芝固然没有化毒的功效,更没有长寿多能的道理,只好满是尴尬地抬头回看李元昊。“王爷见识广博,惠然不敢信口开河。”
将军遇害中毒,毕竟事关国家安危,朝廷颜面,因而自陆彦轩醒来后,宫里就下达了三缄其口的命令,陆彦轩遇刺一事不准外泄。陆彦轩这几日在府中养病,皆用的是病疾的借口,只是惠然没想到,李元昊竟然知道陆彦轩是中毒所致,而且还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无妨,少夫人只是说了该说的话。”李元昊轻扯嘴角,他只是一时兴起说笑,并不是有意针对惠然。其实这件事,李元信想要瞒天过海也瞒不过他,不过不宣扬也好,免得最后再怪到自己头上,又说是自己动的手脚。
从李元昊的语气中,惠然听出了些端倪。其实李元昊与李元信兄弟不和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天下皆知,她当年就也和李元昊谈过,一个是当朝的太子,一个是皇上的宠儿,二者强强相对,必定是要争出个胜负才行。
而如今李元信当了皇上,李元昊屈居人下必定受到打压,所幸李元昊倒也看得开,舍了军权不与政务,干脆当起了潇洒王爷。可一家天下就是如此吧,无论谁坐上了龙椅,谁对权势又是避之不及了,可只要李元昊活着一天,对李元信来说就是个威胁。
“王爷久居京城,没想过出去看看吗?”她清眸一敛,若有所思。
李元昊出声一笑,梨涡轻泛,“少夫人这是劝我离开京城,躲避政权纷争吗?”
本只是隐晦暗示,没想到却被他一语点破。可是依自己现在将军夫人的身份,是不该说这样的话的,惠然心中一紧,埋怨自己多言。
李元昊看出了她的顾虑,只又笑了笑,“少夫人不必为难,元昊只是想多谢少夫人的好意,并无它意。”
惠然略略颔首,也多谢李元昊的包容。
如此达成了共识,便没有继续这样敏感的话题。稍有沉静,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因为言谈的默契,不约而同地向着对方轻浅一笑。
可动作刚做完,二人却又都是看着对方相同的举动,稍微一愣。
她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二人还有这样的默契。
而他心里惊讶于默契的同时,又有些疑惑,这一次更近一些看,她的笑容真的很熟悉。
惠然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可李元昊的目光仍盯着惠然的脸,思绪翻滚。虽然容貌不同,可是毕竟当年离京的她年纪尚小,都说女大十八变,她长大了模样也跟着变了也不一定,而且如果她还在身边,年龄应该也就是这个岁数无疑。李元昊想了又想,思虑再三,终是开了口,“少夫人,是否有听说过……”
“皇兄,青天白日的,你就紧盯着别人的夫人看,可是于理不合的啊。”可惜,他话才说出口,就被远处传来的一个明亮的声音打断了,半是玩笑的语气却带着浓重的不满。
转过身去,李元昊看向远处的小路,一身学服的李婷予正迎面走来,而她向来艳丽娇美的身段也并没有因这一身灰蓝色的衣服掩埋。
刚刚在一旁,李婷予远远地就瞧见了站在讲堂门外的两人,谈笑风生好像十分相熟,看在她眼里却是满满的心塞。抢了陆彦轩不说,如今这副模样是还想和李元昊有什么牵扯不成,身为人妻了还勾三搭四的,真是厚颜无耻。
“皇兄,我衣服也换好了,这回你没话说了吧。”李婷予走到跟前,一把抱住了李元昊的胳膊,一脸娇嗔地对着李元昊,故意在惠然面前撒起娇来。
惠然没想到她会当着外人的面,做出如此无所顾忌的举动,不由得目光一滞,又连忙避开了眼。
李婷予看着却是心中得意,不由得心中暗笑,沈惠然你就靠边站吧,只今日碰见的是皇兄,她才不多说什么,倘若改日让她撞见了她和别人这样单独相处,她可不会轻易地放过她,不让她清誉扫地才怪。
李元昊心中自然是清者自清,不做多想。可他又如何不知道这丫头对惠然的不善,只是他也没料到,今日自己竟然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婷予炫耀的工具了。
合上金笺折扇,扬手一拍,正好打中了李婷予放在自己胳膊间的手,她下意识地缩起了手,他也顺势站出了一步开来。“多大的人了,还抱着皇兄,过两年出嫁了,传出去怎好?”
“皇兄那么疼我,哪会和别人说去,只不过保不准有些人会闲言碎语,捕风捉影罢了。”李婷予撇了撇嘴,兀自揉了揉被打的手背,虽说李元昊并没用力,可她还是觉得委屈。答话间,把矛头指向了惠然,还好似不经意地一瞥,又使劲瞪了惠然一眼。
依惠然聪颖的心性,如何不知道她那点小伎俩和算计,可在惠然眼里,李婷予终究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因而面对她的冷嘲热讽,她却始终不愿计较多言。
惠然没有说话,是有心忍让,李婷予却以为是自己占了上风,让她哑口无言了,因而不由得是更为得意。心内想着她宁阳公主是何等的尊贵不凡,像沈惠然这样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手段不佳的人,终究还是斗不过她的。
李元昊来回看着两边,自然也看出了一二,想起上次自己在鸿香阁惠然对自己夸赞婷予的话,李元昊不由得一时感慨,她果然不似寻常女子般小气记恨。“婷予,无凭无据的不准胡说,向少夫人赔罪。”
李婷予闻言却是一惊,没想到一向宠爱她的皇兄竟然会帮外人说话。“我又没说错什么,也没点名道姓,我干嘛要向她赔罪。”
李婷予转过脸去,一脸的不悦。
李元昊闻言倒是浓眉一沉,没想到自己一直偏宠的皇妹,在人前竟然如此无礼。原本清朗的声音微沉,低声唤道,“婷予……”
“我不,我是看不上她,可我就是说她了又能怎么样,她是陆家的人,难道比我还重要?”提高了嗓音,她满是不满。
李元昊难以置信,闻言沉声叹了口气,只好自己转过身向惠然道,“元昊管教无方,还请少夫人见谅,今日之事暂且如此,他日必定带她亲自到府上赔罪。”
惠然本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听李元昊如此郑重地口吻,自然是连忙帮着李婷予说话,说婷予年纪尚轻只是随口一说,犯不着亲自登门道歉。
可李元昊也正在气头上,顾不得李婷予是不是一时冲动的话,也不等正在一旁别扭的李婷予,拂袖就阔步走了出去。
李婷予看着兀自走远却也不顾自己的李元昊,不由得更是气恼,回头看着惠然更是恨得牙痒痒,“沈惠然,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说完,就硬着头皮往李元昊那里追,惠然一人站在原地,却是心中十分无奈。
这世间就是这般,尽管你总是不愿招惹,避之不及,可麻烦事却还总是不自觉的找上门来。
而她能如何呢?不由得心中失笑,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