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过,一个倩丽的身形独自穿过抄手长廊,素手端着刚从厨房盛出来的汤药,浓重的药味随着自身的腾腾热气一路挥散。
她小步快行,担心好不容易熬好的药溢出来,也怕因为自己走得慢耽误了喝药的时辰,就这样三步一低头两步一看路的,匆匆到了府内的东园。
陆彦轩从前在府上时,常在东园谈国事,她搬进来这些日子虽是都空着却也一直有侍卫把守,她也就鲜少来了。可自陆彦轩死里逃生,二人把话说开后,他便主动搬到了东园,而她也不知不觉地,成了这里的常客。
一座清白的院落映入眼帘,走到他住的越轩居前,惠然停步在门口,微微整了整自己的衣裙。
门口的一众侍卫守在门口,见到惠然来了,都连忙行礼。
她一一颔首,轻声问道,“云举可起来了?”
“将军已起身多时,现正于后院的竹林练剑。”一个领头的侍卫忙抱拳回道。
她点了点头,打算亲自去寻他。
“辛苦你们了,帮我把药拿进去吧。”说着,将手中捧了一路的药小心递了过去。
那侍卫不敢怠慢,急忙接过了药碗,可见惠然欲亲自去找陆彦轩,心觉薄待了她,忙出声拦道,“少夫人,后院路不好走,不若您就等在房内?小人即刻便派人去找将军回来。”
知道他是好意,可也不愿劳烦他人多跑一趟,惠然笑了笑,“我去去便回,不碍事的。”
转过身,便径直往竹林而去,只留下裙摆的一抹秋香色,温和添雅,分黄舀绿,隐隐约约的隐匿于翠竹之间。
竹林不浅,清幽宁静,惠然走了一阵才听到了簌簌地竹叶声响。
她循音而去,在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看见了一身劲装的陆彦轩。
他按剑在手,神情专注,身子在剑风中急速翻转,骨节分明的手运转着剑锋,剑势如虹似游龙般在竹林间穿梭。剑过处,习习生风,一招一式都透着果决和笃定,不见半点拖沓。手上稍一用力,剑尖连点,便将四周的竹叶纷纷打下,竹枝却纹丝不动,力道可说是用的分毫不差。
惠然看的入神,正欲称赞。他却兀的点脚落地,运用自如地收回了急转的剑势,转身将手中的剑插进了泥土之中。
“刀剑无眼,你来了应该提前知会,不该这般轻易靠近。”他负手而立,远远看着她,神情已少有了往常的冷漠和无视,反而平添了关心和在意。
虽说习武之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也早就听见了她进林的脚步声,可以防万一,还是少不得告诫她时时提防。
“刀剑无眼,可人有情,将军功夫了得,不会失误的。”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五年前他的身手就已经不错,更何况五年后的今天。适才她在一旁看着,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都称赞陆彦轩的武艺,也才理解什么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陆彦轩微扬嘴角,看着她眼中的信任,感概在心,没有说话。
“只是,这纯钧宝剑被将军这般随意放置,可不可惜了?”她黛眉轻挑,伸手指了指那把被陆彦轩随便放置的宝剑。
要说那把剑,应该是当今皇上李元信所赐,是绝世的宝剑,锋利无比,尊贵无双,象征着无上的地位和荣耀。李元信当年赐给他时,听说是忍痛割爱的宝贝,可如今放到陆彦轩手里,其实除了纹饰精致,镶嵌华贵外,她倒也没看出什么与众不同。而现下被陆彦轩就这样随便插在地上,蒙灰藏土,感觉就更是无甚稀奇了。
陆彦轩随着她的目光看了地上一眼,用力抽出,左右摆弄了一下。嗤笑道,“宝剑又如何?无非是铜铁之物,名声好罢了。”
闻言,惠然敛了敛眉,思索了一阵,答道,“事实即便如此,可话也不能这样说。虚名图有也好,铜铁废物也罢,只是这东西毕竟有其来源,你即便不中意,也不该轻易显露出来,免得招人话柄了。”皇恩圣宠,福祸旦夕,在惠然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只是与你说说,旁人谁敢管顾我?”陆彦轩一扯嘴角,似笑非笑。他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多年,这样的错误还不是轻易会犯的,只不过如此看来,在惠然眼里,他仍旧是五年前的那个不经世事的陆彦轩。
忧虑间,看出了他笑意为何,才发现是自己自恃多虑,不由得有些尴尬。
略微地将头转向一旁,岔开了话题。“身子如何?看你练剑如此,应该也是好些了。”
听她转问起自己的身体,他倒也不为难她,顺着她的话答道,“多亏你这几日悉心照顾,身上已无大碍了。”
乌瞳不经意的扫过,却见她光洁的额头泛起了一层薄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日后我的药让下人熬好端过来就行了,你身子本就不好,不用因这事回来奔波。”
闻言,她却是轻皱眉头,“将军这又是要与我生分了?”黛眉一挑,使眼睛横了他一下。
他稍微一愣,自己只是好心,可没想到让她误会了。“不是客气,只是清晨林子里露水多,担心你着凉……”这些年久居战场和军营,其实论及与女子交谈已生疏了许多,只是没想到三两句竟惹得她生气,只好忙着解释。
“哦?既是如此,那可要多谢将军关心了……”阴郁的脸突然不见,转而粲然一笑,又故意向他福了福身。
虚惊一场,原来是假装生气,陆彦轩不禁心内嘲笑自己,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上她的当?真是不长记性。
低头看向眼前的人,笑意正浓,春风得意。清眸如水波回荡,樱红的唇微微扬起,在一片翠竹之间,清美的面容衬得更为绝色动人。她是美的,他从来不否认。
彼此一人一次,算是扯平了,她没想到会如此轻易地搬回一局,因而心情甚是高兴。她只顾笑他,却没注意到他的注视,笑够了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盯看了自己好一阵。
她并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娇羞脸红,躲了开去,也不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任凭他盯着看去。或许是因为,看出了他的神情不是痴人的迷离,也兴许,从那紧皱的眉头间,发现了他的满腹心事。
“怎么了?”她有些担心的问道,适才只想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却引得他出神。
他轻扯嘴角,收回了目光,“没什么,只是感慨,有些事变了很多,有些人还是当年的样子……”他收起了手中的剑挂在腰间,跨步而过,曲膝坐在了一旁的青石上。
惠然眨眨眼,跟着坐在了他身边,“有些人……指的是我吗?”
陆彦轩侧过头,看着靠近的美颜,冷峻的面容难得微笑,“不然呢?”
惠然跟着他一同微笑,仰头看着翠竹片叶间的蓝天白云,心情有些莫名的好。“其实我总觉得这几年的自己变了很多,学着圆滑世故,做着谨言慎行,尤其是和你重逢后,回了京城,更是感触良多。可如今能听你这样说,我总算是放心了。”
“人都会变的,你只不过是长大了。”听着她的话,看着她舒展的眉宇,他有些欣慰地叹了口气。
闻言,惠然却是一挑眉,颇为不满,“你这语气,好像是父亲看女儿。”
不过是随心说的话,却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已经许多年没有和人这样说话了,闻言,他竟朗声笑了起来。转念一想,也饶有兴趣的和她争了起来,“没那么老,可也比你长。”
惠然也笑着撇撇嘴,故作惊讶,“不过五岁,就倚老卖老了?”
他定了定神,眼角笑意仍存,“经验之谈,我是好意相劝。”
“那惠然就只能虚心接受了?”
陆彦轩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正所谓,孺子可教也。”
二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他和她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终于在一番磨砺后找到了彼此能融洽相处的方式,没有了针锋相对,没有了沉默无言,没有了故意的隔阂和疏远,现在的陆彦轩和沈惠然,像是回到了五年前,畅所欲言地聊着天,讲述着各自的经历,如数家珍般抖出生活的一点一滴。
这些年,他变了很多。这些年,她心性也成长了不少。只是二人再度吐露心声后,才慢慢明白,有一种叫做本真的东西,如同影子一般,常年来仍旧伴在自己的身边。
静谧的竹林里,竹叶被飒飒吹动,从缝隙里洒下的阳光,如同斑驳地记忆。
其实还是有隐瞒,其实还有很多事不能谈,禁区、心结、敏感……不只是陆彦轩的冷漠无情,其实惠然也难以完全放下自己的过去,她当年在京城的种种,她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江南的经历,她悄无声息巧换身份活了五年,事到如今自己重新面对过往的心境……这一切似乎成谜,可又因为惠然的平和淡定,掩盖得云淡风轻。
二人很有默契地避开这些不谈,使得一切都那么完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