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台而建筑,位于书院西侧的望书阁,便是日后惠然将要常常出入的地方。这里虽藏书千栋,白日却少有人至,独落西台,视野平阔,安静宁人,对惠然来说如此安排却是最好不过的。
书院内各个院落楼阁,亭榭殿宇皆有下人打理,在望书阁这样天下闻名的地方,清尘拂灰此等杂事自然也无需惠然动手。肖苏云安排惠然到望书阁帮忙,自有她的考虑,一是知道惠然本就喜爱看书,对经典古籍更是爱不释手,如若能来望书阁却是正合她意。二是因为望书阁内书籍的确浩如烟海,常年来难免会有放错遗漏的书籍,破损冗余的本册也是应做出相应增减,只是这些事却不是平常的下人能做到的,许多孤本绝本更是梵文记载,标记书目已是困难,更不用提分门别类了。
老爷认识梵文,可他忙于授业无暇照顾书阁,望书阁里早就需要一个精通梵文的学者文士来帮忙规整了,可偏偏这时惠然说她能读懂梵文,肖苏云惊讶之余自然欣喜不过,如此思虑,让惠然来望书阁打点那便是最为合适的了。
肖苏云并没有问惠然,具体是从何处何时学来的梵文,这个心细谨慎的儿媳总是能给她太多惊喜也太多疑虑,她也学得了她那一句“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如若她不说,那即是多问无益,即便自己好奇,也只能耐心等待。
将一切交代好,肖苏云便带着随身的丫鬟去了中院讲堂。惠然一人面对着盈满的书阁,心中兴奋激动,感慨万千。
突然一幕场景自脑海中闪过,惠然一惊,连忙将裙摆拾起,小心地踏上了四层楼阁高的悬梯。
清眸在书阁间逡巡,第二十八列三十二行,她记得大概就是这个位置。逐目徘徊,素手拨转,终于在一片书海之中,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一卷尘封着的刻有梵文的竹简。
抽出竹简后,看它在书阁上留下的印记,应是多年未启。儿时之物竟还能原封不动,惠然轻轻一笑,难道是自己藏得太深了?
那一年,她才七岁,因自幼天资过人,被景群书院破格录取。要知道,景群书院里一年仅有的十几个名额是有多么难得,而女子入书院在大央虽说不算稀罕事,但对于景群书院来说,她却是第一个。
可惜的是,她在景群书院只呆了半年不到的时间,而她在书院里留下的事迹最终也并未成为一段美谈。而更不为人知的是,当今的卓王殿下其实是与她同期入学,可现如今时过境迁,当年那个名唤杜卿怡的身份也早已不再清白。
她又看了眼手中的竹简,即刻紧紧地握在手里。梵文刻字,连笔一刀,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忘……
“登高望远,少夫人好雅兴,难怪我派人四处寻访,都不见踪影,原来是在悬梯之上沉声静气。”一个明亮的女子声音兀的在书阁内响起,惠然站在悬梯上一惊,下意识地低头,循声而去。
书阁的朱漆大门已大敞四开。悬梯之下,一个十四五岁的艳丽姑娘站在一旁,嫣红彤丝骑装贴身,玲珑身段尽显,九节银鞭围绕腰际,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一双明丽的眼睛正斜睨着惠然,神态举止间,都透着皇家的傲气。
“惠然失礼了,还请宁阳公主见谅。”只看神情便可知来者身份,她忙拾起裙摆,走下悬梯。
“少夫人好眼力,一眼就看出了婷予的身份。”明眸轻挑,李婷予转而又冷哼出声,“只不过那日寿宴之上,少夫人落座后便是垂首万事皆不理,分明是未将皇家之人放在眼里,今日少夫人对婷予如此客气,可是让婷予受宠若惊,担待不起。”
蛮腰一转,她抬脚便坐到了案几之上,腰里的银鞭被顺势抽出,放置在案头。明眸盯着惠然,神色中满是挑衅。
“寿宴当日,惠然正值大病初愈,精神不济。若有冒犯公主之处,惠然即刻赔罪。”双足轻巧点地,惠然半蹲下身子。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她早已明白,如若不想招惹皇家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争不辩,放低姿态。
李婷予看着福身不起的惠然,冷哼一声,“行礼便是赔罪?少夫人当日便是如此对付我皇兄的?可惜美人在侧,我却不似卓王殿下那般怜香惜玉。”
说话间她已跃下案几,两步走到惠然身边。手中执着九节银鞭,在惠然身前来回徘徊,“本公主做事向来说一不二,专横跋扈的头衔得了也不是一两天了,跟人动手拿鞭子的事也犯了不少。你说……我今日若是一时气急,不小心在少夫人脸上抽了一鞭子,那如花美眷会不会落为弃妇?陆将军又会不会转念她人呢?”
惠然略略抬头,看着眼前光滑平亮的银鞭,转过了脸,没有说话。
李婷予见状十分得意,便故意拿着鞭子往惠然的眼前移。“怎么,这就怕了?不敢看我吗?”
惠然半蹲着身子,仍旧没有回答,可看着眼前不停晃动的银鞭,一下,两下,三下……
“噗嗤”一下,她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李婷予原本一脸的春风得意,可被惠然这一笑,却是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慌了神。“你笑什么!”
“公主平日,便是如此吓唬他人的?”惠然抬眼看她,眼中仍满含笑意。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听着她原本底气十足的口吻,反而变得迟疑,惠然不禁又笑了笑,“惠然半蹲着身子,多有不便,不知公主能否允惠然起身呢?”
“起?”李婷予惊诧地看了惠然一眼,没想到她会如此要求。可怎奈一时心虚,转念想了想也就只好答应,“那你若起……便起来吧。”
知她最终必会允诺,惠然缓缓地直起了身。李婷予瞧着惠然在面前站起,不由得,脚下又往后退了一步。
惠然看着身前,只比自己矮上一寸的李婷予,清眸微动。她伸出双手,缓缓将银鞭从李婷予手中接过,李婷予也不反抗,只定定地看着她轻抚银鞭,不知她有何用意。“九节鞭隶属软鞭之列,而软鞭之中论及威力灵巧,也是此类鞭子的使用最为惊人,公主带九节鞭在身边,是否就是看上了它的风评众赏。”
惠然缓缓开口,李婷予站在一旁有些出神,听着她的话一阵点头,可有所反应之后又连忙摇头。
惠然自是已将她的反应看在了眼里,略略颔首道,“九节鞭的好处在于,不用时可以握于手中,或围绕腰际,用时抽开鞭头,套索于腕,猛力一抽,鞭即挺直,击、笞、勾、缚,几种方式皆可,挥动时犹如银蛇飞舞,威力非凡且兼具美观。可惠然看得出,公主只用出了这把鞭子的三分美观,至于威力,只能吓一吓惠然罢了。”
李婷予一愣,不知她是如何看出来的,可话到嘴边,却又知不能问出口。
惠然微微抿唇,“其实想要看出这点,并非难事。适才公主站在惠然面前,我便见公主手握鞭子之处有些磨损,而这磨损自是时常盈握所致,并不罕见,可在银鞭显现在惠然眼前时,光亮映射刺眼,鞭身平滑却不见划痕,如新制一般,这却是有些稀奇。转眼想了想,便猜到极有可能是公主虽常携此鞭于身边,却是并未真的抽打鞭挞过,因而惠然才故意笑出了声,欲一试探,紧接着就见公主一阵慌张,我便知猜想无误。公主只是虚势恐吓,并非想真心加害于我。”
听她讲明,李婷予恍然大悟,下意识地便欲扬声夸赞惠然聪慧,可转过身看着清美绝尘的惠然,顿时又起了妒意,只好撇了撇嘴,不服气地道,“少夫人心细如丝,婷予卖弄了,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来拜会。”
说完,便欲拂袖而起。惠然看着,却抢先一步走了过去。
“怎么,还想让本公主给你赔礼道歉不成?”李婷予微恼地看着拦在路前的惠然,拧起了眉。
惠然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惠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说与出去。只是惠然想劝公主一句,勿要再将银鞭随身携带。九节银鞭毕竟隶属凶残武器,公主既无心伤人,也无需自保,放在身边万一哪日怒火急烧,一时失了理智抽出银鞭泄气,伤得多半会是不懂武艺的公主自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婷予冷笑一声,“素闻少夫人冷性淡薄,怎今日对婷予如此多话?本公主的事自会有大把的人费心,不劳烦少夫人多言提点。”
言罢,嫣红一抹便转身跨出了望书阁,皓齿紧咬着朱唇,未等随身的丫鬟侍卫跟上来,便扬手把腰际的九节银鞭扔在了地上,“再也别让我看见它!”
声音响亮,惠然在阁内也听了个清楚,她抿唇笑了笑,不管怎样,也算是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