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冬,大寒。
自小寒以来,东溪古岭村很快就已积雪三尺——雪覆盖了一切,就连往日肮脏的粪坑也被盖住。
空气异常寒冷,每一次的吸气,就像是把刀子都吸进了胸腔一样。
每天凌晨,总能听见因不能承受大雪的压迫而爆裂的竹子的声音,这预示着天亮后屋外的积雪必定厚了不少。有一段时间,白天基本不下雪,都是到晚上才下,这给外出驮煤的男丁们造成了很严峻的挑战。
村民们一年忙到头,平常时间哪有功夫去驮煤?都是入冬以后牵着马匹前往二十里以外的一个煤矿去驮煤。要是碰上白天下雪,路却好走得多(尽管很冷)——由于人们的踩踏以及积雪本身也会融化一些,所以路不是很滑。
但要是碰到晚上下雪,就比较糟糕得多:到了天亮,大部分积雪表面都形成了一层冰,这样的雪最不容易融化,相比之下路也比较滑。
作为“驮煤队伍”其中的一员,孙先生每天早上都是走得最早的,他不喜欢与他们为伍——因为他知道第一个去往煤矿的人在价钱一样的情况下能得到好煤,尽管这个秘密每个人都知道,但他同样是每天第一个到达煤矿的人。
第二个原因,去得早意味着回来得早——每天八点天亮,这时出发就能赶在下午五点半天黑之前回到家中。他知道他们那些成群结队的人有的曾遭遇过“摸黑”(天黑以后)回家,要知道那条路上曾发生过豺狗咬死人的事情呢,这是他不想冒的险。并不是他贪生怕死,他担心的而是万一自己有了什么不测,那他的妻子和儿子怎么办?可怜的母子俩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她的妻子,入冬以来就患上了肺炎,最近状况更是不容乐观。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很痛苦,但她总是竭力把痛苦表现得很淡然。前前后后总共看了十来次大夫,积蓄也所剩无几,最后她干脆说:“得了,我们回家吧,这没什么大问题,我自己的身体我会不知道吗?听我的,没什么大问题!大夫说,橘子皮泡水喝还能润肺,这岂不是很好?你每天去驮煤就顺便买一两个橘子,把皮给我,把橘子给咱们家英,这岂不是很好?英,你说是不是……”
这天傍晚,孙先生赶着马回到家中,卸了煤,来到厢房。这时桌上已摆满了菜,菜已经凉了。土灶旁的椅子上,妻子抱着儿子安详的熟睡着。他慢慢向他们走去,母子俩看起来都那么安详,突然,妻子一声咳嗽,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咳咳!快吃饭吧,都凉了。咳!”她怀里的韩英也醒了。
“爸爸,”儿子从韩茹怀里跳下来跑向孙先生“吃饭了,我饿。”
“你们就别等我了,快过来吃饭吧,茹。”他抱着儿子坐下。
韩茹摇晃着走过来。
“你没事吧?严重不?”
“不算严重,就是咳得有点厉害,咳……”韩茹话还没讲完便又咳了起来。
咳完后,她的嘴角挂起了一点血,她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很快把嘴角擦干净了。
孙先生看到这里,放下手中的筷子,问:“今天第几次?”
“第一次……咳咳……”
“第几次咳出血?说实话”他不安的又问了一句。
她看他严肃的样子,说:“也就有那么几次吧,咳!不严重的。”
“我明天不去驮煤了,我要在家待一天,我知道你这些天挺累的。”孙先生紧皱眉头。
她勉强吃了一口饭,有气无力的说:“算了,你还是安心去驮吧,不然没煤炭烧了你想把我们母子俩冷死啊?呵呵呵,咳……”
“加上今天驮的,还够烧两天,我明天真想待在家了,你也知道一天走那么多路也是很累的。”
“好嘛,你就在家休息一天吧,咳咳……”
就算是个乞丐也看得出来,他想待在家的原因也并非是累了想休息……
晚上,三人灶前聚着:韩英在中间,韩茹在左,孙先生在右,他手里拿着一个石质的圆球逗着儿子——别忘了他可是石匠呢。
这夜,韩茹睡得很早,孙先生也很快把孩子哄睡着了,这夜,他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东西。
临近午夜,孙先生醒了过来,这不是失眠,而是被冷醒的。
每天晚上睡觉前,妻子都会在灶里添加煤炭,午夜时便会发出很小的“噼啪”爆炸的声音——那是煤块烧着后发出的。但这夜,他却没听到这种声音。
一会,他干脆起来点着煤油灯,穿着拖鞋向灶火靠近——奇怪,灶火并没有丝毫暖和之意——这时他掀开盖子,原来火已经熄了。
他叫着妻子:“茹,火熄了!你忘记加煤了吧?茹?茹?”
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并没有回答。
“茹?”这回他把声音拉大了,但还是不见妻子回答。
他急忙向床窜过去,将煤油灯固定住,然后将被子慢慢扒开,他用手去摸了向里面侧睡着的妻子的肩膀,感觉很僵硬,也很冰冷。
“茹!”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
她的眼睛紧闭,面容痛苦,面色苍白。
她死了。
“茹!”他跪在地上,两只手扒在床头,开始哭了起来。
儿子睡在离他们这儿不远的一间小床上,翻了个身,但很快便又睡着了。
孙先生呢,扒在床头小声的哭着,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她怎么可能死呢?不可能,她不会死的!
不久,他又回到了床上,抱着僵硬的妻子继续哭着。
这夜,天空下起大雪,好像是为凄凉的人特地营造一种凄凉的氛围一样……灶火里最后一点红色的灰烬,也被冷冷的空气抹杀掉……
第二天,这个昨夜哭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的男人突然醒来,这时他猛地直起身子,看了身旁的韩茹,她的脸如此苍白,面部如此僵硬……他起初醒来的时候以为昨夜做了噩梦,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确死了。
“茹!”他贴近她的耳边低声呼唤了一下,随后眼泪不断往下流。
突然,他下了床,跑去将儿子摇醒:“英!快起床!”
韩英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的爸爸,他的眼睛肿胀着,脸上全是泪。
“爸爸。”
“来,我给你穿鞋子。英!快去,去隔壁大叔家,让他们准备点白布来我们家,就说是我说的,快去!快去!”
“我看见你哭了,爸爸,”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比划着“你这里有眼泪爸爸。”
“嗯,快去,快去吧,路很滑,看着点走。”
“嗯,爸爸我去了。”
“快去。”他看着儿子出了院子,把门关上,将素帐拆下,挂在床前,自己则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1994年腊月二十七,韩茹下葬。
至此,韩英改为孙姓,名为孙韩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