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寒城。
正月初一一大早,寒城辞旧迎新,鞭炮齐鸣。
这天,男人们忙着串门,女人们忙着在家给小孩和老人做新衣服,而小孩们呢?领到压岁钱后买了炮仗,三五成群四处捣蛋,他们喜欢买成节的鞭炮,拆开后做单个燃放,其中不乏炸到手的,哭着回家让父母泡上一碗红糖水喝——其实他们大多炸到手的目的无外乎就是骗红糖水喝(在旧时,红糖属于奢侈品)。也有的不但没喝到红糖水,而且还被老人训斥一顿。
西街,截然不同,韩家大院格外冷清,这全“归功”于韩老太的去世——要知道以往过年,都是韩家组织邻里邻外挂上灯笼,贴上对联,燃放鞭炮迎接新年。
今年则不一样,从外面看去,韩家大院大门紧闭,门前的灯笼和对联都是旧的,院子里更是不见一人。
下人们有的大清早便扛上包袱回乡下老家了,包袱里也不乏前一天晚上偷偷塞进去的奢侈物品——比如摆钟之类的东西。
对此,孙先生并不感到恼火,他知道,他们在韩家待了这么多年,从未得到任何报酬。临走之际拿一个摆钟,拿一个青花碟子这样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
“我有个想法,我们离开寒城一段时间会比较得当,你刚刚生完孩子,而老妈子却过世了,继续待在这我怕会影响你的心情。”
厢房里,孙先生对韩茹劝说道。尽管他知道妻子也许还不愿意离开寒城,但他得把她的身体安危放在第一位啊。
韩茹呢?抱着孩子侧躺着,眼睛肿胀,眼泪则不断往下流,很快泪湿了枕头。
我们知道,韩茹生子第二天便下了床,因此落下了病根,但谁料卧床竟躺三个月。
1989年三月,韩茹下了床。
此时的她面黄肌肉,眼神呆滞,完全没有一个正常女人应该有的那种活力。
一天,她抱着儿子,坐在大院里,望着西方落下的太阳,像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人一样,就这样呆坐着,呆呆的望着西方的天空。
不一会,她对怀里熟睡的儿子轻声道:“儿啊,明天我们就要搬走了,我们要带上灵牌,带上几张凳子,带上瓷碗,对了,还要带着后院里水井上面的那把伞呢,那可是奶奶生前打的伞啊。儿啊,你说隔壁小孩干嘛那么淘呢,总是爬上那棵桃树向咱们家水井里扔石头,还好在井口遮了伞,不然水井早被牛粪马粪堆满了。你长大后会这么淘吗?会不会呢?”
她说完这话,不由得笑了,这是这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次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恰巧,门外一个上了年级的老太看到这一幕,以为韩茹疯了。
于是,“韩家姑娘疯了”这句话在很快在邻里传开。不一会,一群老太聚集在大门外,向院里探头,说长道短指指点点。
的确,她看起来真像一个疯女人。那凌乱的头发,那呆滞的眼神,以及迟缓的动作,咋看上去就不像个正常人。她时不时抬头看看她们,很快又将视线投向熟睡的儿子,她看着他粉嘟嘟的笑脸,不禁又笑了。
门外凑热闹的老太们无奈的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后相继离去。这时孙先生回来了,恰巧撞见一个刚凑完热闹的老太,老太说:“孙先生,快看看你家茹吧,坐在院里一直傻笑,要不要请一个郎中?”(注:旧时人们所说的郎中多指算命先生。)
孙先生沉默不语,看着老太远去的背影,心里窃喜:老婆终于会笑了!
“我回来了!”
韩茹一听声音便知是丈夫归来,连忙起身迎接:“怎么样,谈妥了吗?”
“妥了妥了!”孙先生面露喜色,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着结的口袋,继续说:“他们明天就搬进来,这是三百块定金。”
“我们明天搬去哪里?”
“东溪古岭的一户农家院,我今天已经交了钱,还有两亩土地!我们要去乡下了!”
“那倒好!倒好!”
说完这话,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内心满满的憧憬,满满的对新生活的向往。索性抱着孩子翩翩起舞,哼唱着古老的歌谣。门外一乞丐四处大叫“韩家姑娘疯了,韩家姑娘疯了……”
第二天一大早,孙先生找来一辆马车,装上一切能拿走的在他们看来是贵重物品的东西,扶着抱着儿子的妻子上了车,一路颠簸向东进发。
一路上,妻子哼着歌谣,时不时把帘子掀开看着外面,可谓满面春风。而孙先生呢,却陷入沉思:东溪古岭在寒城以东十里,那地儿比较偏僻,并没有石匠干的活,这意味着今后要外出很远找活干,没准一去就是四五天,这可放心不下母子两啊……
1989年夏,大旱,庄家颗粒无收。
每个礼拜六,按照传统,方圆十里之内的人聚集于寒城赶集。然而,此时的赶集已不比半年前。一开始时,钱还能用,照常购买粮食,然而过了小暑,以粮食换取粮食的方法取缔了货币交易,一时间人们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边,东溪古岭村,孙先生家更是苦不堪言,之前攒的钱已经毫无用处,现在就算被贼光顾,藏在家里某个角落的钱袋并不会丢失,而装大米的口袋就要遭殃了。
这些贼一般不会全部偷光,因为他们知道全部拿走的话主人家或许就会饿死,所以每次“光顾”都只拿一斤左右,时间一长,人们也就慢慢的习惯了这种司空见惯的偷窃行为,同时也不会有太大的抱怨,或许那点被偷走的粮食能挽救偷窃者家中某个成员的性命呢。
这天一大早,孙先生发现自家整只米袋都不见了,尽管里面只剩半斤米,但贼还是一粒也没留下。
怎么办?他脑袋炸开了锅:饿着自己可以,但老婆孩子可不能挨饿。怎么办呢?冥冥之中,一个想法油然而生,干脆去谁家偷点米救急一下?但他环顾四周,想想看这些人家都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怎么能下得了手呢?不行,得去“城里”一趟,没准能在哪个“有钱人家”偷点救济救济。
每天早餐大概在十点钟,得抓紧时间赶紧行动,这一天必须赶在早餐之前回到家中,不能让妻子意识到现有危机的存在,不然她怎么活?生孩子落下的病还没好呢。
眼下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还没怎么仔细策划此次偷窃的计谋,他便匆匆换上鞋子,整理好衣服,向西进发。
他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小跑,翻过一座山,来到一条临近枯竭的小溪旁,洗了个脸让自己清醒一下,继续赶路。
前面那座山,看起来很近,环绕在半山腰的羊肠小道看起来近在咫尺,那儿便是下一站——他想好了,每跑两公里,便休息会,这样最多也就休息五次便可到寒城。
但要知道去往寒城一直走的都是上坡路啊,何况他走的还是小路。由于大路太远,所以他选了那么一条稍微近点的路,可是赶起路来却非常耗费体力。
就这样,又过了一座山,这回比较好走些——山不再那么陡,路也没之前的崎岖。这时太阳出来了,他一想到阳光透过门缝洒在妻子的脸上的那种情节,就突然来了劲,一口气翻了两座山。
终于,他走不动了,仰躺在一座山下山的半山腰,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的他又累又饿,体力透支,眼睛呆滞的望着天空中向北飘去的白云。那朵云真美啊,他心想,它们一年四季不是飘向东就是向北飘去,能不能向南飘带点雨来呢?他就这样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有那么一会差点睡着了。
突然那边一块巨石后面有点什么动静,他惊醒过来。会不是会是豺狗?他心生恐惧,要真是豺狗的话自己可就要命丧黄泉了,这年头豺狗饿起来可会吃人的,叼走谁家不仔细看好的婴儿这种事例在村子里多的是。但是饿疯了的豺狗可是会和一个成年人搏斗的,越往后想他就越害怕,索性拿出点男人样,随手捡了根枯柴握在手里,紧盯着之前经过的那块巨石。
不一会一个男子从巨石背后出现了,肩上扛着一小袋东西,看样子像是大米。那个男人出现后,他顿时松了口气,丢掉枯柴坐在地上喘起气来。
原来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走近道哈?他想着,看来还是有同伴的,我猜他口袋里装着十斤左右的大米,按现在行情,可以换二十五斤左右的上等苞谷。
“哥们,有水没?”他向扛大米的男子问着。
那人以警惕的眼光打量着他,小心的回答着:“刚刚喝完了。”
“怎么,你也去寒城赶集吗?”
“嗯,去晚了就没有啥东西可以换了,赶紧走吧。”说罢,这个男人绕开他走了。
“你口袋里装的是大米吧?”在来人离开十来米远时,他高声问着。
“是的!”那人加快了脚步,向下一座山小跑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最后的这句话,他压根就没有“抢”的意思,“偷”倒是想过,但是从来都没有萌发“抢”这个念头。
他看着那个男人离他慢慢远去,很长时间他都把视线投在那个男人扛着的口袋上,里面可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就好像那袋大米现在已经落在他手中了一样。
最后,那个男人消失在了远处一棵大树后面,这棵树大到挡住了前面那座山的山腰以下部分。
该赶路了!他打起精神继续赶路,沉重的脚步踏在怎么也走不完的路上。
很快,他下完了这座山,来到了刚才那个男人经过的大树旁,他在这小憩一会,望着远处的山。
突然,他看见了刚才的那个男人,在远处山脚下一处乱石间倒了下去,不好!那人快不行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上前救人!但具体怎么救他倒还没有想好,只是一股劲的往那跑,很快追了上去。
眼前的男子,之前还活灵活现的男子,这时已经倒在了一堆碎石之中,左手拿着一个咬了几口的麦饼,右手紧拽装着大米的口袋,微微张开的嘴巴里,麦饼还没来得及完全嚼烂。
他将男子头部扶起,这个男子最后一口气顺势通过喉部往外“咕咕”的呼出,这是一口死气,死人最后的一口气。他叫唤了几声,对方始终紧闭着眼没有应他。
他把男子放下,看着那袋大米以及那个咬了几口的麦饼。他又望了望四下里:没有其他人,没有豺狗,只有山,只有乱石,只有干透的树木,甚至没有水。天上没有云,也没有鸟,空气中没有风。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死气沉沉。
他又将视线放回到大米口袋和那个麦饼上,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如同刚才那男子叹出的死气一样没有任何生机。他果断的弯下腰,左手捡起麦饼,右手扛着大米继续往寒城进发,在那能换不少的上等苞谷……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三年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从那天开始,有个人以及他的一家人都活了下来。
1992年的清明节后,一个男人埋头苦干耕种着自己的五亩良田,那段时间每天中午都有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小孩,为他送去饭菜。
至此,三年干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