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冬天,寒城。
这时的寒城虽叫城,但占地横竖仅一公里,只算得上镇,故,时有人称其为城,时有人称其为镇。但称其为城者居多,所以在此我们先管它叫做寒城。
寒城,是方圆十里之内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总人口超过四百。主要由东、南、西、北四条街道组成,呈“口”字形状。
每个礼拜六便是“赶集”日,许多来自乡下的人都将聚集于此,进行粮食、牛马、家禽买卖。秋天是交易最为频繁的季节,原因在于人们都为过冬做准备,然而这也是冬天的寒城行人稀少的原因之一。
但这一年的冬天却不太一样:西街敲锣打鼓,热闹非凡,街上行人络绎不绝。
原因是其街中段一户韩姓人家喜得贵子。
此韩姓人家老太四十岁时生有一女,不久其丈夫去世,但她未改嫁,也未再生育儿女,遂其女为独生。
老太在女儿十九周岁时招一孙姓男子当上门女婿,其人好生俊俏,为人憨厚老实,聪明可靠,故被街坊邻里尊称为“孙先生“
。按照规矩,上门女婿与其妻生之子必须与女方同姓,故这一天孙先生脸无喜色,也无愤愤之情,这一切在他看来与普普通通的一天也无两样。
其丈母娘便截然不同,当听接生婆说“喜得贵子,母女平安”之时便笑得合不拢嘴,时不时跑去灵堂为死去的丈夫烧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老爷子啊,今儿这个大好日子你没赶上,但我可算赶上咯。我们韩家终于有扛枪的咯。”(注:扛枪意指男丁,上世纪专指一户人家第一个降生的男孩,与“带把”同意。)喜悦之时便突发奇想,安排下人找来“锣鼓先生”敲锣打鼓,这天是腊月二十八,也算迎接新年了。
当天晚上,韩家设宴西街南北上下,整条街摆满桌席,座无虚席,当然其中也不乏混吃混喝的叫花子(乞丐),按照当时的说法“来了就是客”,所以无论达官显贵也好,叫花子也罢,只要是前来毕恭毕敬送上一句祝福语,主人家便会安排入座,美酒佳肴献上。
正当人们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时,谁料韩老太太突发母猪疯(癫痫)驾鹤西去,于是,这场盛大的喜宴瞬间变了气氛,众人陷入缅怀之中,个别仁慈的老太太也会忍不住拭泪低声啜泣。
临近午夜,天空飘起大雪,来自远处的友人们相继离去,挨得近的左邻右舍便会前来安慰孙先生,也有个别好心人为韩家策划丧礼,安排后事。
凌晨,孙先生安排下人去订棺材,自己走进了厢房。
“外面搞哪样咯?我一直听到吵声?”韩茹一见丈夫进来,紧张的问道。
“老太去了……”孙先生丢了魂似的瘫坐在椅子上,侧对着妻子。
妻子一听这话,便知是怎么回事,于是把孩子抱在怀里,痛哭起来。
自己才二十岁,刚当上了娘,自家娘亲便过世了……这种感觉没人能体会。
“我想好了,要么过年前下葬,要么到初二下葬,我要征求你的意见。”他难以启齿的说完这句话,转身揩泪。
过会,韩茹缓了缓,沙哑的说道:“我们还剩多少钱?”
“老太今天举办的宴席倒是用去三百来块,她留了七百左右,加上我平常攒的四五百,总共也就一千多块钱,省点用撑一年不成问题。”
孙先生是个石匠,此手艺为家传。他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死亡,自幼跟父亲学艺,父亲后来酗酒摔死了,那时他才十二岁,但技艺已经很高超。结婚之前虽说没有攒几个钱,但也不见得饿死。在结婚的一年里,倒是攒了不少钱,除开一切开销,现在手头也还有三百多块。
“嗯,明天再商量后事。”说完,韩茹又哭了起来,虽然知道对身体不好,但还是抑制不了。
从厢房出来,孙先生遇见刚刚安排预订棺材的下人,即问:“订棺材多少钱。”
“二十。”来人答道。
他叹了一口气,说:“过完元宵你回家吧,现在老太也过世了,剩下的事我也能打理得完。对了,你好久没回家了?”
“两年,只是今年老太家不太平和,我跟了老太两年,第一年她的母猪疯还不算严重,郎中说过坚持吃药便好,不料今年最严重,今早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孙先生节哀。”
“嗯,去早点休息吧。”
他同来人告别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担子要重得多。
灵堂正中间,一张很大的长凳上,老太安静的躺着,身上盖了一层白布。
这个老太还未花甲,竟没想到如此短命,话说她年轻时还做过不少善事,这倒是天要亡她,也没办法。
灵堂大门敞开着,门外大雪不减,微微刮起的风刮掉了她脸上的的白布: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祥和的布满皱纹的脸,脸上挂有微微的笑颜,一点也不像是母猪疯死去。
在她断气的那一刻她会不会看见自己的老伴呢?没人知道,或许死亡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的观念和年轻人存在很大的鸿沟,她和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每次拉家常,都说不在一处去。
在她老伴活着的时候,她从未感到孤独,有的只是一个传统女人温柔、贤淑与善良集一身的美德。当然这不是否定在她老伴去世后她就丧失了这些美德,而是说在这些美德里面掺杂了唠叨、啰嗦与“管尽天下事”的这些缺点,所以人们在看到她缺点的同时,多数时间忽略了她的许多品质。纵使她多么伟大,也难逃此劫,何况她并不伟大。
头一天热闹非凡的西街,第二天就变了个样:四处挂满白布,西街中段韩家大院里更是传出喇叭声与念诵的经文(注:这是上世纪办理丧事的传统,在丧事中的敲锣打鼓和喜事中的是两码事,前者代表超度逝者灵魂,后者代表渲染气氛。)而晚起的人们一觉醒来后好像忘了昨夜发生的事,想了会才知道韩家老太去世了。看来,睡眠还有让人“忘事”的味道在里面。
中午,韩茹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在孙先生的搀扶下缓慢走出厢房。
灵堂中间两张横着的长凳上放着棺材,棺材盖还没盖上,要等逝者家人看了最后一眼后才能合上,众人正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以示对逝者的缅怀和悼念。
终于,韩茹缓慢到到灵堂前,把婴儿交给下人抱走,与孙先生各手持三炷香,向灵堂踏入第一步,紧接着,第二步,这时喇叭响起,先生(先生,指念诵经文的人)模糊的哼着圣洁的歌,以示悼念正式开始。两人一步步靠近棺材,作揖三下,磕头三下(这时需要韩姓亲戚搀着韩茹,以示家族悼念)。作揖磕头完毕,男方撤下,众人递给女方一块白色的毛巾让其大声哭,时间越久则以示对逝者的悼念很深。
但是,这个前夜哭了一晚上的人怎么可能哭得出来?想必眼泪早已枯竭。但就算不为了传统,自己也得哭一下啊,这可是在娘亲跟前最后一次哭了。
悼念两小时,众人扶起韩茹,将其搀扶至厢房。悼念会结束。
在众亲戚劝说下,1988年腊月三十,大雪纷飞,积雪两尺,韩家老太入坟,至此,葬礼结束。
一乞丐大唱:纵使哭破天,哭破地,哭不醒已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