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炫站在果园内,看着叶子落光,仅剩树干矗立寒风中的果树,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瞬间淹没了一切。
“二殿下。”身后传来一声轻呼,空灵得就像来自天外,且是那么熟悉又温柔。
桑炫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他的心底终于松了口气,她果然没死。然而这就印证了桑炫心里那个千千万万不愿意接受的设想,温雅骗了他。这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口口声声说永远不会欺骗他,不会伤害魔族的人食言了。仅仅只是十年,连他们寿命千分之一都不到的时间,她就变了吗?桑炫不想相信,不愿回头,只是背对着她默立着。
“这个世上能找到我的行踪,果然只有殿下您。”
“我本来很想找到你,但找到你的这一瞬间,我突然就后悔了。”桑炫仍旧背对着她,语气低沉。
“二殿下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温雅铭感于心。”温雅轻柔地说完,却见桑炫始终背对着她,也不开口说话,“殿下不打算见我吗?”
桑炫沉默了几秒,终于缓缓转过身,那一袭孔雀蓝依旧艳丽如当年,只是莫名地变得有些晃眼:“凭我们对你的信任,如果你始终不出现,随谓百口莫辩,就算无法坐实,大家对他的信任度也会大降,这会是个颇有成效的嫁祸离间计划。”
“我辜负了殿下。”温雅艰难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策划者的确相当高明,费尽心思收集了那些所谓的证据,编排了亦真亦假的说辞。挟持者的行动时间、细节也掌握得很准确,连我都被蒙在鼓里,对不起,殿下,红海泥沼的事,我真的没料到……对不起……”温雅的眼泪也随之滑落。
“你们对不起的不是我,是阿思。”桑炫一想起红海泥沼里发生的一切,仍觉得心坠千斤。温雅内疚无言,只能默默低垂头。
“红海泥沼瘴气毒烈,你……有没有受伤?”桑炫思量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关心她道。
“二殿下……”温雅闻言眼泪更是汹涌,声音都哽咽了,她抬手抹去眼泪,”我……没事,那个蒙面人只是带着我在红海泥沼边缘上藏身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我几乎没有吸入瘴气。”
“那我听到红海泥沼深处传来动静也是人为设计的了?只是为了引我进去。果然,这个局是针对我而来的。”
“我本来是想来救二殿下的,只是他打晕了我,等我醒来时,幸好您和阿思公主已经从红海泥沼出来了。”温雅说着,愧疚之情更甚。
“那个蒙面人是谁?”树林里的短暂交手,其游刃有余的灵术让桑炫记忆深刻,因此他对这个人身份的在意甚至超过了整件事的幕后策划者,幕后策划者并不难猜,桑炫心里有数,能指挥温雅的就那两个人,那两人都不可能亲自动手,所以这个蒙面人极有可能是他或者他找来的打手,处心积虑的陷阱与灵力高强的执行者,这二者的组合恐怕会成为自己前所未遇的对手。
温雅看着陷入思索的桑炫,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蒙着脸,我没看见模样。唯一清楚他是个高手,灵力之强,平生未见。”
“你现在为何现身?让我们一直和随谓嫌隙下去,互相猜忌,甚至分道扬镳,你们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我接到的命令的确如此,‘任务既完,速返妖界’。”温雅紧紧盯着桑炫,眼波如水,溢满情与愁。
“索伦派你来的?”
温雅摇头:“如果真是妖王陛下,我不会这么担心。派我来的人是个让殿下您防不胜防的人,他一直在您身边,却又始终视您为敌。这才最叫人忧心,所以我必须留下来提醒殿下,哪怕将要承受那位大人的雷霆狂怒。”
“我大哥是吗?”桑炫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似乎并不惊讶。
“……是的。”温雅内心挣扎着说出这两个字。
“所以红海泥沼的事也是他安排的?”
“嗯。”温雅迟疑地点点头,“大殿下,想给您一个下马威。”
“哦?不是要我的命吗?”桑炫淡淡说道。
“二殿下……”温雅听出来这话里不一般的意思,只觉内疚心痛齐涌,”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大殿下并没有告诉我,他只是让我约您到树林……对不起,您怪我吧。若是二殿下……二殿下有什么事,我死一千次都不足以赎罪。”
“我不怪你,只是内疚连累了阿思,看到你过着不得安宁的日子……”桑炫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温雅,眼神有些暗,“我有些心疼。”
温雅闻言,眼泪更甚,似乎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与无从表达的思念都被默许了放肆宣泄,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染得如同挂了珍珠的细帘。
“你本来可以平静简单地生活……”桑炫顿了顿,“我没想到你这么听我大哥的话,哪怕离开了十年。”
温雅迅速抹干眼泪,正色道:“我的离开也是大殿下安排的,他当年捡我回去,就是要把我培养成魔族的探子,时机到了,他便让我在妖界潜伏下来,为他搜集情报,处理事务。”
“时机到了?尺桓死后?”
“我也不清楚大殿下为什么非要我在那个时候急切动身,连三殿下的葬礼也不能参加。但大殿下对我有恩,我没办法违逆他。”
“他就算有再大的恩情,这些年你也该还清了。何苦再受他摆布?”桑炫明白了她当年的不辞而别,心中不忍。
温雅苦涩一笑:“很多事,已经身不由己了。”
十年前。
里萨:“尺桓死了,你留在魔族也没什么用了,该是时候去妖族替我做些事。”
温雅恭敬地垂首站立一旁,小心翼翼回道:“可是,大殿下,三殿下刚过世,我就消失了,魔王陛下会不会……”
“我会告诉父王,你潜伏到妖族刺探情报去了。尺桓的死算不到你头上。”
“那如果二殿下这边问起,我是否实话实说?”
“怎么?你莫非还想和我那好弟弟告别以后再走吗?”
“属下不敢。”温雅急忙改口,立即把心里那不舍强行压了下去。
“不敢最好。我让你去假装喜欢桑炫,离间他和尺桓的感情,不是让你对他来真的。”
“属下不敢忘,只是……属下可否参加完三殿下的葬礼再走?”
“葬礼?”里萨冷笑了一下,突然抄起桌上的笔架向温雅扔去,暴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跟我谈条件。”
笔架砸到温雅额头,一股绿色的血液顺流而出,温雅被这突变惊得连手都不敢抬,只是立刻跪倒在地,嘴上求饶道:“温雅知错,求大殿下恕罪。”
“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给我时刻记清楚,你只是我的一条狗,狗不听话的下场只有一个。”血已经从额头滚到下颚,又在地上滴出一小片血渍,温雅却似浑然不知地垂着头,不敢有一丝反抗。
“是,温雅明白。温雅绝对不敢违背大殿下。”她的表情不改,仿佛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
里萨不耐烦地靠回椅背上:”行了,立刻给我动身去妖界,等我的指令。”
“是。”
“我大哥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桑炫的问题惊醒了陷入回忆的温雅。
她抚了一下额头上,曾经有条细小伤口的地方,似乎那个早被法术治愈得疤都没留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十年不止:”我不知道。大殿下没有说,想来是想借此离间你们和妖族之间的关系。我在妖族对迷雾森林的事也有所耳闻,几件事再累积下来,这段关系之间就等于埋下了毒瘤,会越来越恶化。”
“你把真相说出来了,回去怎么交待?”
温雅浅笑,清丽绝伦,却又微含苦涩无奈,足以使见者心疼:”没关系,就说大意被发现了行踪,所以假话败露,领一顿罚就好。”
“回魔界来吧,我会保护你,照顾你。”桑炫站立半晌说出的这短短一句话,对于温雅而言,就像冬日暖阳,能使她甘愿在这温暖中,安然赴死。
果然,温雅闻言一怔,眼中迅速噙满泪花,但随即又回过神来,幽幽道:”二殿下以什么身份保护我呢?”
桑炫默立无话。
温雅继续道:”殿下知道我的心,在您能给出回复之前,我想我还是留在妖界为好,免得……”温雅突然惆怅地停顿了一下,不过又很快接上,”至少还能帮魔界打探些消息,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二殿下和三殿下做的了。”
“索伦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不会放过你的。你留在妖界太危险。”桑炫语气平静,却让温雅感受到了他的担忧,只是一句简单话中浅浅静静的担心之情已经让温雅欣喜不已,因为这已经是向来平静的他,所能给出的最为动情交心之举。
“我会小心,不让妖王发现。”
“我不想你为了魔族冒险。如果可以,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自在地生活,不要再做潜伏的探子,也不用管妖界或魔界,只做你自己。”
温雅眨眨眼,阻止自己眼泪再一次不争气滑落:”能得殿下如此关心,什么都值得。我也该走了,殿下您多保重。”
说完,温雅双眼含泪,万分依恋地将目光在桑炫身上缠绵了好久,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去,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请替我向阿思公主道声抱歉。”
桑炫看着她不敢停留半秒的脚步,陷入了深深久久的沉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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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了?”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人冷冷吐出几个字。
“应该信了。”女子心事重重地轻声回道。末了,又抬起头看着阴影中那个虽不见面貌,却始终让她莫名心生寒意的人,”你不会再动他的吧?”
“你不需要知道。”
“可是当初你说只需要陷害随谓,离间他们就好。计划中并没有挟持我,引他去红海泥沼送死这部分。你承诺过,只要我按你说的做了,你就不会再伤害他。”女子有些情急,声音也高亢起来。
“你在质问我?”声音越发冰冷起来,那其中的绝情像一把尖刀捅到女子心上,让她忍不住抖了一下。
“不敢。”她识实务,恭敬地埋下头,”只是希望你能留他一命。”
“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谁生谁死从来都只在我一个人手上。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那人语气里的命令容不得半点反抗。
“……我知道了。”在这股强大的无形压力下,女子觉得自己就像蝼蚁,根本无力抗拒,只得默默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