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蝗灾,今岁又是如此。春天捕蝗,秋天又卷土重来,而且愈演愈烈!作为一县父母官的李季早已焦头烂额。如今梅毅因捕蝗之事前来,就算没有儿子那番话,他也会死马当活马医,见上一见的。
坐在书房中,李季打量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这幅高大的身躯了,其次便是那双丹凤眼,最后才是那神似梅长琴的五官。
梅毅看了一眼李季,这便是潜龙的父亲,舟曲的老父母了。没有平常百姓的诚惶诚恐,也没有世家子弟的低头垂目,而是坦然对视一眼,然后长揖不拜:“梅毅见过老父母。”
李季皱了皱眉,也没在意:“你说,你因捕蝗而来?”
“正是。”
梅毅一踏进书房,便发觉到李季身后的珠帘,有人影晃动。不过梅毅也不在意,索性开门见山:“今日,县城之内几家米面铺子,开门不过茶盏时间便说存粮告罄。百姓因此怨声载道。此时捕蝗已经迫在眉睫,若再不全力捕蝗,今岁的蝗灾必是铺天盖日,今秋绝收。今日我冒昧来见老父母,便是请担捕蝗之事。”
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李季听闻,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梅毅,半晌才沉声问道:“愿担捕蝗之事!梅毅,你可知这其中的干系?”
“老父母所言干系,我尽知晓。飞蝗伤农,粮贱伤民,若再不捕蝗,今秋必是饿殍遍野。因万民故,我虽势单力薄,愿意勉力一试。”
李季听罢,先请梅毅坐下,又吩咐上了茶水。这才说道:“梅毅,梅李两家世代扎根舟曲,你小时我也见过。你父梅长琴与我相熟,更做过我儿的授业先生,指点过他学业。以此来论,你我也不是外人。捕蝗之事,干系重大,你真要揽下?”
“老父母,这些年梅毅一直不闻外事。昨天,听管家说闹蝗灾,这才起了心思。”梅毅见李季全神贯注听着,便接着说道:“今早,我来城北查看店铺账目,看到粮行屯粮惜售,又问了身边百姓缘故,才知道事情严重。”
梅毅沉声郑重道:“非是梅毅危言耸听,如今这蝗灾已经不是捕了便可了事,非下力治蝗不可!否则极有可能来年又卷土重来,如此连年往复,赤地千里,益州半州之地人畜灭绝。”
此话一出,李季心里一个咯噔。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到身后珠帘传来一个声音:“你说以后连年往复,可有什么凭证?”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撩开珠帘走来。
“见过父亲大人,刚听此危言,孩儿来不及禀报,出声相问,还请父亲恕罪。”李成志拜在李季面前低声说道。
“无事,起来吧。你也坐一旁听听。”李季摆摆手说道,然后看向梅毅,看他有何说辞。
“蝗灾多发于夏秋之际,因五谷将熟,故最为伤农。若是飞蝗依附草木产子,一旦熬过暖冬,极有可能来年春季再发蝗灾。去岁益州便发蝗灾,今春又是如此。而现今蝗灾又来,若今冬又是个暖冬,可以预见明年必会再发蝗灾,如此往复,益州必定成一片绝域!”
“民间多有人云,蝗灾乃是失德所致,是有人获罪于天,灭蝗于事无补,更有失天和。此言莫说有无道理,若是老父母祭了天,拜了神,施了善政,飞蝗还是肆虐,那又如何?去年不是没人做过,最后落个失德二字罢了。”
“蝗灾猛于虎,倘若老父母不弃,毅愿一力承担此事!”
李季看着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梅毅不由得感叹道:“有此担当,果是梅长琴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你父若是知你有此气魄,也能含笑九泉了。”
“父亲大人,梅毅所说有几分道理,不妨就准了梅毅所请。“李志成在一旁说道。
“也好,你既有心造福一方百姓,又有此担当,这捕蝗的差事,我便托付给你了。”李季见儿子开口,顺水推舟也就答应下来。
“县衙上下差役供你调遣,有何需要的让人禀告与我,若是不劳民伤财,我皆准。”李季又说道。
“多谢老父母。”
梅毅告辞出来,径直来到前堂,不多时,一个中年文士匆匆出来,跟着的便是刚刚进去禀报的衙役白三。
石世伦满脸微笑冲着梅毅拱拱手:“在下石世伦,梅公子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有劳石先生,烦请石先生将衙役都召集来此,我有些事要吩咐。”梅毅和石世伦见过礼,又冲白三点点头说道。石世伦没说官职称谓,便是白身,梅毅称呼一声先生也就够了。
石世伦和白三说了几句,白三便小跑着出去,留下梅毅和石世伦说着话。
足足过了一刻钟,白三才带着无精打采的七八个人走来。即便事前有所预料,梅毅见次也不由得心一沉。
果然,一听说是捕蝗,衙役门顿时七嘴八舌闹了起来。最后还是白三稳住了场面,走出来陪着笑脸对梅毅说道:“梅公子,不是我等推诿不肯尽力,实在是这事情难办!去岁花费人力物力捕蝗,可最后收成连糊口都不够。今年农人索性撂开了手,听天由命了。”
“大家都说飞蝗上通神灵,捕蝗有失天和,是要遭天谴的!”
梅毅一听,原来是害怕天谴,顿了一顿说道:“大家都是人生粮食养的,若是真有天谴,也不会让大家拿着身家性命去捕蝗。”
“在下有言在先,捕蝗最是要你们配合,不过也不用你们动手。只要你们跑跑腿,借着官府的威信给我壮壮声势,让老百姓心里有个底,这事就成了一半,剩下的自然由我来。”
“如今我既然揽了这差事,若真有天谴,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你们若是害怕,现在便可离去,若是有不怕的,就留再此。我敢保证,灭蝗之后,各位不但无事,还会有丰厚回报。”
衙役们一听,顿时一喜,不用自己捕蝗,还有好处,这事能干。于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商议。
“诸位怎么看,不用我们动手,也就跑跑腿,这事平时我们也没少干。”
“带头捕蝗的是他,说要一力承担的也是他,若真有天谴,找的也是他。”
白三看大家都动摇了,于是眼珠一转,把大家聚在一起,清清嗓子蛊惑道:“哥哥我痴长几岁,比你们多几分见识,我来说说。”
“这梅公子就是咱们县梅长琴先生的独子,守孝三年的大孝子,梅府就在咱们舟曲,他说的话可信。”
“不用我们动手,只是借这身官皮壮壮声势,跑跑腿联系各方,这事我们这几天也干过。”
“真有天谴,梅公子也说了,他承担,还担保之后有好处。这事能干!”
“真能有好处?去年今年捕蝗耗费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最后糊口都难。”一个衙役粗声质问道。
“有就跟着他干,没有就找个由头辞了不干。咱们是县里的衙役,不是他家的仆人。咱们不怕他!”
“对对对”
“三哥说的在理。”
梅毅见衙役都走了过来,笑着拱拱手:“大家想必想了个通透,这差事可能干?”
白三看看身边衙役,然后站出来:“愿听梅公子差遣。”
“好,那我就说了。舟曲县北面一共七个村子,你们出六个人,每人一个村子。将里长和村里的大户,养鸭养鸡或者喂猪的各喊一个来,最后咱们在南曲村碰头。还是那句话,天谴由我来承担,捕蝗不用你们动手,之后有丰厚回报。”
“没异议的话,大家就赶紧去吧,我在南曲村等着大家。”梅毅最后说道。
梅毅话音一落,七个衙役凑到一块说了几句,然后一哄而散,最后留下了白三。
梅毅冲白三招招手,待白三近前来才说道:“今日劳烦这位大哥了,咱们这就去南曲吧,到时还要借你的官威。
“不敢当劳烦二字,我们衙役干的就是这个活计,公子已经很体恤了。”白三连忙摆摆手说道。就算这次灭蝗什么也捞不到,他也赚大了。不说这次和石世伦说上了话,还在一班衙役中树立了威信,最后还和梅毅攀上了关系。尤其是最后,梅府梅先生的风采自己是见过的,这小梅公子以后也必定是一号人物。
这都靠什么,还不是自己一眼认出眼前这位的身份?自己赌的就是虎父无犬子,结果赌对了,还要什么好处回报,这便是最好的好处回报!
“梅公子,这日头毒,路上还有飞蝗,要不我们坐马车赶过去?”白三看着梅毅出了县衙,脚步不停,于是开口说道。
“马车就不用了,还是骑马吧。路上还能看看这蝗灾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县衙可有快马?”梅毅望望四周,没看到绿儿身影,于是说道。
“有,我这就去牵来,梅公子稍待。”白三听闻,一转身向县衙旁边马肆跑去。
梅毅站在县衙前的大街上,是不是向四周张望,不一会,一个绿衣服少女映入眼帘。
“你这个小丫头跑哪去了,也不怕被飞蝗给吃了。”梅毅得了这捕蝗的差使,心里欢喜,也就和绿儿开起了玩笑。
“奴婢还不知道,少爷来县衙是要揽这捕蝗的差事,当然回去禀告老夫人了。”绿儿嘟着嘴说道。
“老夫人怎么说?”梅毅看到绿儿俏皮的样子,逗着她问道。
“没见到老夫人就被我爹赶了回来。”绿儿气的小脸通红。绿儿是高远的妹子,高管家的亲女儿。虽名义上是梅毅的丫鬟,其实是拿她当妹子待的。
梅毅从小自立,也没什么贴身丫鬟,这也是梅府的规矩,为的就是怕子孙太早接触男女之事,坏了身子,伤了精血。
梅家一向子嗣艰难,到他爷爷这辈更是一脉单传。而且梅家先辈只要是读书举业的,少有活过四十岁的,读书伤身啊!
高远,绿儿说是梅毅的书童丫鬟,其实更多是梅毅的玩伴。不过梅毅与常人不同,高远也就算了,确是梅毅的少年玩伴。而绿儿到他身边时,梅毅已经知晓前世之事,绿儿却是七八岁的小丫鬟,自然是那她当妹子甚至女儿待的,那里还会在一起玩耍。
“行了,你回去吧。高管家现在估计已经不在家了,我要去南曲村看看,高管家也会在那里。路上有飞蝗,而且我们骑马过去,带着你不方便。”梅毅知道,高管家一定是等母亲起身之后又回府禀报了,估计现在已经回南曲去了。
“少爷要去咱家田里看看吗?那绿儿就先回去了,少爷路上当心些。”绿儿看到梅毅向他摆了摆手,于是便离开了。
又等了茶盏功夫,白三拽着两匹高头大马走来。
“劳烦梅少爷久等了,好马都被前几个兔崽子挑走了,只剩这两个看得过眼的。”白三走过来说道。
梅毅牵过缰绳,也不在意,“没什么,南曲离县城也不远,”说罢梅毅一个翻身,便跨坐到马上。
白三见此也不多言,一个跨步上马,落后梅毅半个身子,和梅毅一起向城外走去。
刚出县城没走几步,梅毅和白三便看到不远处一片飞蝗如云盖般盘旋在一块农田之上。那巨大的噪音和遮天蔽日般的声势,便是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白三也是被唬的脸色煞白。他忍不住斜了梅毅一眼,见其只是眯了眯眼,一时忍不住,使劲咽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