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梅毅第一次进县衙。
高管家带来的消息,让梅毅知道,是时候了!
县城不大,但规划得很齐整。城中东西南北分割成好些坊子。东西各路,南北各街都是通衢大道,除了车马人行,看不到摆摊贩卖之人。高高的坊墙遮住了向坊内窥视的眼线,各个坊市都是有人巡守的。
梅毅径直来到城北中直大街,一片喧嚣扑面而来。
坊市中不仅有贩卖瓜果菜蔬的农人,也有贩卖丝绸布匹的布商。不少店家还扯开了喉咙高声叫卖着,看上去一副热闹非常的景象,梅毅却看到应者寥寥,商铺前门可罗雀。
“少爷,前面就是咱的铺子。”绿儿在一旁说道。高远被梅毅打发去送信了,今天是绿儿跟在身边。
“走,进去看看。”梅毅抬头看看稻香村的招牌,点点头说道。
“少爷,您来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看到梅毅进来,连忙见礼。稻香村的掌柜是梅府的老人,家生子。本来他是要接他父亲的班做梅府管家的,可惜他父亲去得早,那时他还太小,就做了梅父的伴读。
后来梅父置办下这两件铺子,就交给他来打理。
“忠叔,怎的你在前面,梅鹏呢?”梅毅将掌柜的扶起来,随口问道。
“我让那个不争气的去县里几个大户那里看看,这粮价一天一涨,旁的铺子有些闲钱都买了粮食囤着,我看有赚头。”梅掌柜给梅毅倒了杯茶,低声说道。
“梅鹏能买来多少,咱们铺子用的都是自家的粮食,你想屯粮有路子吗?”梅毅押了一口茶,抬头望了梅掌柜一眼。他没想到梅掌柜居然想到哄抬粮价,囤积居奇。
“我哪有路子,都是老爷常年的关系,也就试着走走。我让梅鹏先去探探口风,看看成不成。”梅掌柜叹了一口气,看着金山在眼前自己却没那伸手的机会!
“成不CD不要做了。人走茶凉,父亲留下的情分也没多少,花在这儿不值。而且屯粮赚的是昧良心的钱,要是因此污了父亲清誉,就是我的不孝了。”梅毅皱着眉头,看着梅掌柜的眼睛说道。
梅掌柜一个哆嗦,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抬头正好对上梅毅的一双丹凤眼,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下身一个出溜,跪在地上,哑着嗓子说道:“老奴险些污了梅家的声誉,少爷我…”
“没什么,下次注意就是。父亲在世时,因为碍着身份,便是开商铺也是经营书画。到我这,没功名在身,却也不能赚昧心钱,墜了我梅家的名声。”梅毅起身弹弹身上的褶皱接着说道:“便是经营书画铺子,父亲也是许寒门读书人免费借阅抄写的。到我这改了点心铺子,我只求薄利多销,赚多少钱是次要的。”梅毅上前扶起梅掌柜,“梅掌柜是跟着父亲的老人,虽经营商贾之事,但大义是非却要分得清,遇事还是要好生思量才是。”
“是,老奴明白了,这就喊梅鹏回来。”梅掌柜用袖口抹抹额头的汗珠,低声道。
“行了,我还有事,这就走了,梅掌柜忙去吧。”梅毅看看铺子里躲躲闪闪的伙计,和指指点点的顾客,向绿儿招招手,然后出去了。
梅毅刚才教训梅掌柜是在铺子里,人来人往听到梅毅说话的不在少数。梅掌柜说话时虽压低了声音,可梅毅没有。
昨天梅毅从梅母那听说,因为闹蝗灾,稻香村生意一落千丈,梅毅就起了疑心。稻香村卖的是点心,而县城吃得起点心的一是士绅大户,二是走亲访友拿来做礼,剩下的才是平常人家买零嘴。
士绅大户家里常备着点心饽饽,既是招待之用,也是平时饿了垫垫肚子。这些人也有自家准备的,不过稻香村出来之后,无论造型还是口味都远胜自家做的,因此多是直接采买稻香村的,这一般都是有数可查做不得假。
而走亲访友总是要礼尚往来的,总不能因为灾年礼就少了。剩下的就是平常人家吃零嘴解馋,这终究是少数,就是灾年有影响,比照去年就是了。
因此,铺子里什么情况,账目上都有迹可循。
梅毅今天没说查账,而是直接让他不要做了,便是暗示。终究是老人,脸面还是要留的,真出了恶奴欺压寡幼之主,丢的也是梅府的人。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戳破梅掌柜想囤积居奇的心思,便是惩戒。名声毁了,他只能依附梅家。同时也是铺垫,若梅掌柜不思悔改,这便是借口。以奴欺主这个借口梅家不想要,不过心思不正却符合梅家世代书香的名声。
出了稻香村,梅毅望了望周边。只见不远处的米面铺子热闹得很,和旁边店铺门可罗雀反差极大。
梅毅笑笑招呼绿儿跟上,径直向那米面铺子走去。
当他带着绿儿刚到时,便看到铺子门口的人突然骚动起来。
“怎么又卖完了!”
“今日才卖了半晌,也就十石米,比昨日的十二石都少,这是趁火打劫!”
几声愤愤的叫嚷之后,有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各位父老乡亲,小店真不是惜售,今年蝗灾频频,田里青黄不接,店里存粮有限。今日米确实是卖完了,明日请早吧。”说罢转身进去了。
“前天也是这般说辞,可今天粮价便涨了三成,你们这是屯粮抬价。”
“去岁便是蝗灾,今年又来,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
“县学的书生说天灾是人主失德,皇上该下罪己诏,禅位宁侯。”
“村里老人说,这飞蝗是有人获罪上天,要祭天才行。”
听到这七嘴八舌的话语,梅毅沉吟片刻便低声吩咐绿儿在这等候,然后向路旁一个老农走去。
“老丈,敢问今天这米面铺子是不卖了吗?”梅毅拱拱手问道。
“不卖了,你没听那人说吗,明天请早。”老农低着头回声道。
“明天请早,你早有人更早。再这样下去,家里可就没米下锅了。”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怒声道。
“县衙就没想法子管管?”梅毅看着这个手拿空袋子的壮汉问道。
老农抬头看是个身着棉质青衫的少年人,叹了口气插话道:“公子还指望县衙?官府只张文说要捕蝗,可去岁便是如此!兴师动众灭蝗可今春又来,今春捕了,今秋又来,杀不尽的。这是获罪于天,飞蝗是能上通神明的,捕不得,还是要祭天。”
壮汉也说道:“县衙有什么法子,这是老天降罪,杀了一万还有千千万,铺天盖地的飞蝗,县里派过去捕蝗的衙役看着就慌了。”
听到这里,梅毅心里有了成算。他拱手谢过两位,然后带着绿儿向县衙走去。
县衙在城北,坐北朝南很是齐整。李家经营舟曲县已经二十多年,不能说水泼不进也是根深蒂固。潜龙便是以此为跳板,奠定下根基的。
此时梅毅来到县衙前,只看到几个衙役懒懒散散站着。梅毅打量一下周围,看到县衙的布告栏,抬腿走了过去。
《告百姓捕蝗书》入眼便是一手俊逸的隶书张贴在此。可除了他,周边没一个人。前后将布告读了两遍,梅毅才转身向县衙走去。
“烦请入内通禀县令,就说舟曲县梅毅,专为捕蝗之事前来。”梅毅不慌不忙对着一个衙役说道。
刚才梅毅近前看那布告栏,便引起了几个衙差注意,现在听到他说是为捕蝗而来。一个中年衙役想要打探几句。刚走了几步,便看到梅毅身边的绿儿,中年衙役顿了顿,又看看梅毅好似知道梅毅身份。
“请公子在此等候,我这便入内禀报。”中年衙差打量梅毅几眼,转身交代几个衙役几句,然后向衙内走去。
转过几个隐壁,来到一处清幽所在,他向侍立的一个仆人说了几句,那仆人连忙向内走去。
不多会,便见一个中年文士走来。
这是县令的心腹之人,名叫石世伦,跟随县令多年,虽不掌财权,却是师爷军师般的人物。
“来人真是梅府的公子?梅长琴的独子?“石世伦问道。
“正是,来人自称舟曲县梅府梅毅,小人见过梅府管家之女绿儿,就在身旁。而且小人看来人却有五分神似梅老爷。”衙役白三躬身回道。
“那就是了,据说此子五分肖其父五分肖其母,梅府梅毅。”石世伦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在此等候,我去通报县令大人。”
舟曲县令李季今年已经五十五岁,进士出身。可惜授县令不久,朝廷便开始动荡,二十年来蜗居舟曲这小小县城,消磨了大好年华。不过李季甘之若素。
李家世代书香,也算官宦之家。玄宗时期,祖上文瑾公曾官至知州,牧一州之地。之后虽然渐渐没落,但代代举业出仕。虽扎根舟曲县城,却是实实在在的郡望之家。
二十多年前,李家老太爷去世。李家得高人指点寻到了一处吉穴,是谓潜龙穴。当时留下话来,三十年后李家便有人应这潜龙穴的龙气。李季便是因此,才走了路子花了钱财,得了这舟曲县令的缺。不然,官员不可牧其乡的条法便摆在那里。
如今三十年期限将至,朝廷孱弱,天灾不绝,这是乱世将开啊!而李家第二子少小聪慧,这些年来掌管家财,人也显得更加威严,想来这潜龙便应在他身上了。
石世伦进来时,李季正在和儿子说话。看到石世伦进来,李季直接开口问道:“确是梅长琴之子吗?“
“没看到人不敢确实,不过问过白三,听他所说应当是的。”石世伦看了李成志一眼,然后回道。
“真是梅先生独子吗?小时也是见过的,后来梅先生去世,听说他守孝三年,很少出门。既然他为捕蝗而来,父亲不妨见上一见。”李志成开口说道。
李志成是李季的第二子,今年刚二十二,是命定的潜龙。而梅毅的父亲梅长琴曾是李志成的老师,梅毅前世知道后也不禁感叹,自己气运深厚。但反过来一想,人道又何尝不是借着这层关系,将自己留给潜龙,做他命定的辅星!
梅长琴当年读书时便小有才情,后来举业科举也是斩获连连。与他同窗的文人学子对他莫不是钦佩有加。虽生不逢时,进士无望,但也有人举荐他入仕。只不过当时梅长琴已经绝了仕途的心思,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即便如此,他也交好年轻学子。开设的书画铺子免费供寒门学子抄写,文人诗会上指点年轻学子学业,以提携后进闻名郡县。而李季便是看上梅长琴的才情人品,和这诺大的名声才请梅长琴做李世成老师的。
“也好,那便见上一见,看看梅长琴的儿子得了他多少遗泽。”李季沉吟片刻,拍了一下腿站起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