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到了。
这一个月里说道特别多,我和书生都懒得去记,所以也就当正常日子过了。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与我们一样。
京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据说八面楼的掌柜回乡过年去了,应该是回枣县了吧。他临走前我让他帮我给李青瓷带声好,那家伙已经很久没来了。
除夕那日,孟家将我和书生叫了过去,说是一起过个年。他家的孟朝升送了我一套新衣,桃红色的,上面绣着对彩蝶。我一向不喜欢颜色如此艳丽的衣服,然这毕竟是他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
吃了年饭,孟朝升说要守岁,所以不能睡。我亦被响彻深夜的鞭炮声吵得无法入眠,所以没意见。于是孟朝升拉着我跑上街放鞭炮,在街角恰好遇上了周家兄妹和长孙霁瑞也在放炮仗。
他们见了我自然高兴,我又将孟朝升介绍给他们。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也早就相识了。瞬间我有一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你们还和谁认识?”我拽着孟朝升的衣领质问。
“很……很多……”他被勒得说不出话。
我仔细想了想,毕竟我搬到京城没多久,而他们却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我这个后来者不知道这些很正常。于是便放开了老孟。
“啪”地一声,烟花在半空绽开了。那是漆黑夜空中最美的花,带着转瞬即逝的光亮,点燃了隐匿夜色中的喜悦。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接二连三绽放,像是一群小小的孩子,对着充满未知的神秘夜空露出灿烂自信的微笑。恍恍惚惚中,我意识到,又过了一年了。
“冷吗?”耳边有人询问。
我依旧仰视着烟花,摇摇头。
“这样好的景色,要不要去寻你哥?”那人再问。
我本想张口回答:“好。”猛然间意识到不对,硬生生收住嘴边的话,立刻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身边说话的人,恰对上了周清楚可称之为温柔的笑容。
“我哪里来的哥哥?”我也朝他微笑,“你这人几日不见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记性直奔着爷爷辈儿的去了。”
他依旧笑道:“好,你说的都对,快叫爷爷。”
我默然一阵,然后拍了拍正与长孙霁瑞说话的周清懿:“清懿,你哥这几日伤了哪里吗?”
“没有。”她很肯定地回答。
“那他得罪过你吗?”我再问。
周清懿思索片刻,道:“没有!”
“那我若是无缘无故打他一顿,你介意吗?”
周清懿立刻豪爽地一摆手:“随意打!”
嗯,然后我看了看一旁的周清楚,露出个凶恶的笑容。他立马认错。
年很快就过去了。
城里到处都是放过鞭炮后的痕迹,雪地上乌黑一片,看起来着实没那么整洁。
即使年已经过了,但天还是一样的冷。这样的天气,碧和轩那班人里也就只有我、刘山还有周家兄妹总是出门了。异尘的病是一场接着一场;寸寸要么整日闷在府里抱着手炉,要么就是在皇后那里;季天已经去兵营了,并不能总见到他;太子……据说他很好。当然,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不用我们打听,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正月里还有一见很重要的事——我哥的生辰。
我哥是正月十五生辰,恰好是元宵节。我正琢磨着给他送点什么,毕竟现在知道他真正生辰的也就我一个了。
我跑遍京城,依旧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我从前就不了解他,三年过去,更不了解了。想起以前我总和他抢糖吃,要不我买包糖给他?可这刚过完年,哪里有卖东西的?我跑了一圈也就只有棺材店还开着门。我觉得送口棺材太晦气,但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姑娘已在这里踱了一阵了,可是有什么事情?”身后忽传来一个温婉又不失娇俏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合中身材,柳叶眉,桃花眼,顾盼带情,优雅脱俗;斗篷下着一身秋香色古香缎襦裙,头上挽着百花分肖髻,手中撑着把泛黄的油纸伞。乍看上去,当真神韵无双。
略失神后,我朝她微微一笑,道:“想买些东西送人。”
那姑娘闻言,掩唇笑道:“小小年纪,便知道送礼了。”
“送兄长……”我只好补上一句。我觉得她似乎想歪了。
“这样啊……”她止住笑,“左右这里是没什么店家,不如到我的店里看看吧。”
我一头雾水。我还没说要买什么,她怎么就开始做广告了,还连店名都没说。
然正如她所说,我此刻除了棺材点唯一的选择就是她的店了。于是我便随她走了。
我跟着她走进西市的一条阴暗的巷子里,若非我看到一家店,我简直要以为她是想抢劫。店门口的匾上写着“沉乐阁”三字,蒙尘已久的样子。
我掂量着要不要进去,毕竟这地方太诡异了,走在前面的姑娘却回过头来,微微笑道:“勿忧,且跟我来。”
那笑容好似有安抚人心神的力量,鬼使神差,我便跟着她进了店。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我跟着她进了店里。店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厚重灰尘,反而是收拾得一干二净。红木的桌、雕花屏风、角落里镂空的金色香炉以及墙边的博古架,一切看上去都是一尘不染,似乎还氤氲着时光留下的沉稳之气。
“随意坐吧。”领我前来的姑娘笑道,随后便转到了屏风后,不见踪影。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厅室里,多少有些手足无措。此刻心里只是后悔,怎么就这么不长脑子地随意跟了人来呢?然此时离开毕竟有些失礼,遂在那红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了。
正当我出神环顾四周时,耳畔忽然响起个冷冰冰的声音:“姑娘请用茶。”
那声音像是在冰水里刚捞起来一般,凉得我一哆嗦。转头看去,确是个肤色惨白的女子。我原以为异尘那惨白的肤色已经够骇人的了,没想到此刻还有个比他更像活死人的人在我身边。
“月白,莫吓了她。”先前的姑娘笑盈盈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坐在我对面,对那“活死人”吩咐,“小姑娘胆子小,你还是回屋去吧。”
“是。”那人应了声,放下手中的茶壶,便进了屋。
我低头看了看茶水,嗯,或许该叫它白水吧。因为我确信没有闻到茶香,也没见到茶水该有的颜色。
“呀,秋月白这个老糊涂,怎的只烧了白水?”对面的姑娘明显也发现了问题,对我抱歉地笑了笑,“此番也不便留你久坐,姑娘便将就下吧。”
我点头,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水质还是很不错的。
“你想送兄长什么礼物?可与我说来。”那姑娘依旧笑着。
我不语。若是想到了,也不必在街上闲逛了。
对面那人见我不语,忽然托腮笑道:“看样子是还没想好的。依我看,这年头送什么都没个新意,不如送他段姻缘。”
“噗!”我闻言,实在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这姑娘确有些不正常,我莫不是遇到了个喜欢装神弄鬼的神棍?
对面的人早已料到我的反应,只笑眯眯地擦了桌子,一边开口道:“你莫不信。当年若非你娘助过我三次,你哪里能见得到我?”
我娘?“你是说许却月?”我脱口道。这个我素未谋面的亲娘,在我心里总是个神秘的存在,此番遇到这种事,又提及了她,我自然会想起那个毫无印象的女子。
“当真不养在身边便生分了呢,居然直呼自己娘的名字。”那人继续笑道,只是神色有些无奈,“当年她助我三次,我便还她三愿。她已许下一愿,剩下的两个愿望,便移交到你这里了。”
我起身就走。这地方有些可怕,若不是住了个疯子,就是即将颠覆我的三观。
然刚走到门口,便被那个唤做秋月白的女子拦住了。身后传来不咸不淡的声音:“我叫怀川,多少不被世俗所接受,不过你不必在意。此番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报恩,你若是未曾想好,我便一直在这里等你。月白,放行吧。”
“活死人”闻言,放下了拦我的手臂。
我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小巷,一路飞奔。刚才经历的仿佛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梦境里那个笑容可亲的姑娘似乎是十分危险的。
最终,等到我的心情平复下来,才发现自己已奔到了处从未来过的地方。然抬头,却见身边那座院落的匾上明晃晃“丞相府”三字,也不知是左相还是右相。
正在我抬脚要走之时,那大门忽地开了。从里面走出周家兄妹,为首的周清懿诧异地看着我。
“早……”我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早啊!”好在她立刻反应过来,“真是巧呢,竟在门口遇到你。咦?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正不知做何解释,却听周清懿身后传个有些欠扁的声音:“迷路了吧。”
尽管不想承认,然此时刚刚发现迷路的我确实无法否认周清楚的话。
“孙府离这里不远。看到那柱黑烟了没?估计孙先生又在烧房子了。”周清楚指着南方不远处冲天而起的黑烟,一脸的不可一世。
我确也瞧见了那柱黑烟,拔腿便赶回孙府。恍惚间听到周家兄妹的对话:
“哥,你真是料事如神。”
“应该的。”
“哥,你是不是很自恋啊?”
“……”
“我觉得安玉说得有道理,哥你确实很自恋自大,老装出一副七老八十的样子,好像看惯了多少事似的。”
“是吗……”
“安玉还说了,她作为你的师姐,对你偶尔表现出的幼稚行为表示很欣慰,好歹看上去正常多了,希望你多犯傻几次。”
“哈哈……”
我尽管对于周清懿的出卖表示不满,然此时书生的性命为大。虽然说我坚信书生不会死于烧膳房,但火势太大的话今晚会睡大街的。
一进门,院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我想都没想,直接冲去膳房,把书生从滚滚浓烟中拉了出来。长孙家的厨子忙着灭火,没理已经呆愣的书生。
“您老人家还是歇歇吧。”我倒了杯水给书生。
书生没接水,直接回房去了,看来受了不小的打击。正好我心里也有些乱,所以没有再去安慰他。
接连过去几日,我渐渐淡忘了怀川的问题,继续纠结给我哥的礼物。要送礼就要送出新意来,只是以我的想法,多半会将惊喜变成惊吓。深思熟虑后,我决定找个人商量一下。
我首先想到寸寸,但那家伙总在皇后宫里,我不喜欢去;如果找太子……那家伙不会有什么好主意;季天在兵营;异尘发高烧;只剩下周家兄妹和长孙霁睿了。而长孙霁睿这人太玄乎了,我于是奔着周家去了。
开门的人是位老大爷,白须飘飘的,听说姓张,是位很精明的管家。
张叔很热情地让我进去,说周清楚正在背书不方便见我,周清懿倒是在房里无所事事,可以去找她。
周清懿房里乱糟糟的,听说她不喜欢让别人碰她的东西,所以下人们并不总来收拾。她本尊正蹲在椅子上,呆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
很少见她这么安静,即使是我进来了也毫无反应。我走过去轻轻拍了她一下,她才猛然回神。
她看见我很是高兴,我向她说明来意,询问她如果想给男生送礼物该送什么。她也表示不清楚,平日里从没给别人送过礼。也是,一个丞相家的千金,怎么会有这种经验?
既然没得到答案,我也不打算久留,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放我离开的意思。我每每表现出“书生喊我回家吃饭”的意思时,她都拿出个新奇的玩器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几次过后,我知道她是想让我陪她一会儿。
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是不是有心事?”
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忸怩,叹息一声道:“我总觉得我哥比我强太多了。”
原来就是这事。周家就周清楚一个儿子,自然是要抓得紧些的。而听说周家还有个长女,名声极佳,这样一来他们对清懿要求不高也不是什么怪事了。此时还是安慰她为妙。
我翻了个白眼,道:“你能和所有人愉快相处,你哥就不能和很多人愉快玩耍,比如说……我就不太喜欢他。”
我说的是实话。谁会喜欢一个看自己不顺眼的人?但是粗线条的周清懿很明显不明白这个道理,硬是要问我个为什么出来。这种事情很难解释,就像是书生不喜欢吃葱,却异常怀念枣城罗大婶的葱馅包子。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久。
其实我从前在湖龙村时也常常会觉得自己比起哥来差了很多,但是渐渐我发现哥也很羡慕我。他羡慕我不用为了什么夺回皇位而自幼学习那些苦心积虑的谋略,也挺羡慕我总能吃到爹娘给的糖,而且还能把他的那份也吃掉。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别人羡慕吧,但是我们却总是在关注着别人。这样不是不好,只是太过关注,就容易忘了自己。
月底时,书生让我去外地给他的故友送些东西。他的故友住在千州,离京城可有几个月的路程,远得很。再者千州饥荒严重,瘟疫横行,实在不适合一个正常的活人去。我正想问他是不是烧了膳房受了过大的刺激而导致脑子不好使了,他紧接便着塞给我路费盘缠。我掂量掂量,不出声了。这些估计只够我买块饼的。
——孙安玉于京城
万庆十三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