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大暑时节。
‘懒居’是旧庭院的模样,对面一株老银杏,院落里摆满了各式花花草草,还有一棵盐渍樱花树正开着。样式是老样式,这片街巷都是籽川传统民居的老房,木穿斗结,斜坡顶、薄封檐。
屋顶铺的是小青瓦,有些落叶落在上面,缝隙里歪斜出几丝野草,肆无忌惮的样子,想来主人不太爱打扫这些,懒散之气确是名副其实。整栋楼只有两层,清冷色调,青瓦铺顶,灰砖砌墙,角落里隐约渗出青苔的痕迹,唯有一面侧墙是整块干净剔透的落地玻璃,用来承接阳光,偏偏又浸染着老木的清雅,还约莫透出是现代主义式的极简,让人恍然大悟过来自己还身在这个城市CBD区域内的某个角落。
太阳已位于黄经120度。
这里是大暑时节里难得的冷色调,传统的木门通向店内,有些古意幽深。
偏偏灰色台阶上站着个极不合时宜的人。
她完全不符合这里的古朴飘逸,活泼太过,像个疯兔子,后脖颈上纹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色小鸟,嘴尖直指雪白的颈项,白色吊带苎麻裙刚刚好包裹娇小玲珑的身材,它被残忍的裁减短至大腿,那是为了凸显少女笔直纤细而白腻如羊脂玉的腿,故意微微收腰让人忍不住揣测里面弱柳扶风的腰翘。
傻子都能看明白她刻意得可爱的招摇。
不然叻,她漂亮!
门口的少女利落的齐耳短发,白色的小骷髅耳钉随她一蹦一跳,好像也想笑笑说话。她正大大方方的咧嘴笑着,眉眼清冽飞扬,使劲儿晃着细白手臂,和站在樱花树下傻晒的三个年轻人打招呼,其中一个穿白体恤的男人手里抱了只笨笨的土猫。
蝉疯叫。
抱着土猫的男人迟疑了一下,走到她跟前,像是在嘱咐着什么。继而把极不情愿的猫交到她手里,傻猫则转身一扭避过她就跑,撒丫子进了内室。少女立刻扔下布知,转身风一般追了进去。
布知猛然愣住了。
少女则一边追一边笑。
“他又带了他家的猫,哈哈哈哈哈哈好小子,你的猫终于落在我这儿了!老娘今天非掀翻了看看它到底是公是母,是公的就抓回去配我家的紫菜和蛋花儿,这两猫崽到发情期了……哥——你新招来面试的伙计是这个……?”
楼上的人泥巴一样摊在榻榻米上,揉揉太阳穴,茹夭隐约听见听着少女的疯笑,还有老板屠然一声呵斥。
“别瞎闹,不是!他不是今天来面试的。”
粗犷的男声像是瓦砾击砖,微微有些沙哑。
“屠苒你还要不要这个月饭钱了,规矩点,疯什么?把客人晒在门口叫什么话!”老板的声音渐渐到门口,沉稳客气起来“不好意思,见笑了,是我妹妹。暑期闲着没事来店里帮忙,有点疯。不过放心,她会好好照顾凉皮的。”
温润的口吻,沙哑的音色,让人浮想起阳光抛洒入溪的缠绵暖意。
屠然这小子的声音从小就是这么好听勾人,茹夭想着,啧啧。
楼下另一个声音响起。
“嗯,没事,偶尔让凉皮锻炼锻炼身体挺好,免得发胖。”
“布知你朋友?”
“嗯,不过不坐了,待会儿还有事。”
双方都是熟稔的样子。
“好,改天有空过来……可以再带上你的朋友,免费给你们尝尝老檀的‘浮生半日闲’,我们家出的新品,味道不错,还没正式开卖呢,这几日尽便宜苒苒那疯丫头了。”
“多谢……”
“屠老板客气……”
“一定来啊,哈哈。”
“……”
茹夭听着谈笑声忽强忽弱,最后隐约消失。
只剩下走廊里屠苒捉猫搞得清零哐啷,午饭前懒居都没什么客人的,屠然也不管他家疯丫头。
古人说大暑有三候。
“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
一候是说,萤火虫在夏季多就水草产卵,幼虫入土化蛹,次年春变成虫。古人误以为萤火虫是由腐草本身变化而成;二候讲土润溽暑,溽暑,犹言暑湿之气,指盛夏。第三侯则是讲,当到了盛夏之后,会有大量雷雨出现,渐渐消暑降温,天气像立秋过渡。
大暑三候一过,转眼就会立秋,像是旧时人们讲物极必反,当夏日阳光到了最盛大的时候也就是开始衰败的时候。
茹夭瘫坐在‘懒居’二楼角落小房间的榻榻米上,闲翻着微信公众号里介绍节气的这篇文章,反思是不是前些年过得太欢快了,以至于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她突然很烦,爆炸烦,烦到想砍人,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然度过今年大暑这三候。
然而,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来个‘物极必反’,触底反弹。
古人最好别哄她。
她原本就是脸皮略厚,下限略低。最近的遭遇更是让她成了个最近对天道起了不敬之心的人。
她居然连穿越成山寨大王抢钱抢亲的梦都做了,他奶奶的还是那种自立门户独占山头,站在山头提个棍子,连个跟班都没有的。
羞耻至极。
‘此路是我开啊,此树是我栽!’
‘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啊!’
‘留人也可以啊,看小娘子你年方二八还未成家,觉得哥哥我如何啊?到时候你织布来我耕田,咱们幸幸福福……’
前方壮士猛然揽住姑娘,拔刀而起,对着自己。
‘卧槽,君子动口不动手。姑娘你看他这么粗鲁!怎么比得上我?!不如带了嫁妆跟了我?’
姑娘双目含羞的望着壮士。壮士持刀步步逼近自己。
茹夭则看着他们背后的箱子,咽了咽口水。
‘哎嘿嘿——别认真啊,壮士,不都为了自个人活路嘛,金银财宝我就不要了。你留我十两银子买顿饭吃好不好啊?你看这样……八两?六两?嗨——别走啊!没银子你们带干粮了么?那不然那么大箱子你们装什么东西啊喂——馒头,馍馍,麻辣鸡丝豆花有没有啊都可以啊!’
绝望中,某人猛然惊起。
窗外阳光正晃眼,心里蓦然干焦焦的。
梦醒后,她下楼找檀叔要了一汤锅绿豆汤,拿了碗上楼,躺在榻榻米上一碗碗干了起来,那豪气干云犹如和壮士对饮烈酒。
第一次知道,打劫也可以这么怂。
喝了几大碗,茹夭方觉败暑消了火气。
要不是还有屠然兄妹俩开的这家店借宿,她真的就要好好考虑露宿街头的可能性了。屠然看在两家老父亲多年的关系,以及茹夭可怜兮兮的蠢样,他答应茹夭在找到工作前在店里帮忙,算是给自己打工,晚上顺带住在这里守店,正好她没地方住,还省了吃喝和住宿费。
屠然现在也忘不了,她当时狗腿又感动的样子,恨不得把懒居从屋顶小青瓦到院落门口草堆里的那几根毛毛虫都伺候好。
看得正在厨房做冰冻乌龙奶茶的檀叔,院里卸货的何桉,乃至啃冰棍的屠苒都愣住了,说,哥,你终于得了个赤胆忠心的忠臣。怕是诸葛亮对刘备都没那么真。
他简直想捂脸说,来人啊,把她给朕拖出去。
茹夭冷笑,不然怎么办?
她快没钱过日子了!
不仅没钱,还没住的!!
不仅没住的,她也并没有找到工作,工资没得领,于是她妈决定不养她了!!!
“你已经毕业整整一个月了,你也是一个成年人了,你的义务教育早就完成了,茹夭同学!所以,一周之内,再没找到正式工作,你就是跪着给老子擦地,我也不会再给你半毛钱!”
于是,她连人带行李,在从津海回籽川一周后全部被母亲清理出门。
“我只有住屠然他们家店里过夜了,妈——你忍心我……”
她妈关了门。
茹夭有些崩溃,她是亲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