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十分强烈且真实的压力摆在乐道面前,乐道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那个身影站在船头,默默的看着湖底老人的尸体。老人的衣服因为没有着力点,已经浮了起来。那个身影伸出手,浮出水面的衣服便飞到他的手中。
他也没有阻止那些鱼啃食老人的身体。
直到老人全身只剩下森森白骨后,那人才转过身子面向乐道。
乐道认识他。每次乐道打鱼之后便是找他换的粮食,他总是乐呵呵的,还让乐道称呼他为陈伯。乐道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但现在,他看到这个商人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明亮的长剑指着他道:“把那本书拿过来。”乐道没有办法拒绝这个要求。他虽然不喜欢被别人呼呼喝喝,但在一把剑面前,他一向很老实。他低着头,将老人留下的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那人,口中道:“陈伯。”那人被他这么一叫,明显的怔了怔。三十年隔绝外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守了老人三十年,今天见这人终于死了,他却没有一丝高兴,甚至还有些悲哀。
他和老人三十年来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直到前两个月,老人将乐道拉到他面前。这对他而言,就是三十年来最深刻的记忆。
老人把乐道拉到他面前道:“这是我本家,也姓陈,你以后就叫他陈伯吧。”乐道顺从的叫了声:“陈伯好。”老人点点头,转头看了看他道:“这些年,你辛苦了。”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心里的感受,在那一刻,心酸,委屈,不解,防备,各种情绪充满了他的脑海。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三十年的时光笑着道:“什么话!”老人不再言语,牵着乐道走了。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老人,两个月后,他再见到老人时,他已经沉尸湖底。
他翻开书,老人几十年的时光向他扑来。他看到扉页的一句话:“这三十年,真的辛苦你了。这个孩子,是我留在道陆的一个寄托,希望你能放过他。”老人知道他一定会比乐道先翻开这本书,于是在扉页上留了一句话给他。他长久的看着这三十二个字,然后叹了一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把剑收入剑鞘,没有再看后面的内容,把书扔向了乐道。
乐道虽然奇怪,却也不好发问。看了看他道:“陈伯,您......要喝茶吗?”乐道没有指望陈伯会回答他,他只希望他早点走。没想到,陈伯点点头,径直走向船舱。乐道低头看了看湖底,老人的尸体上已经集聚了一大群鱼。他想了想,轻轻说:“一路走好。”然后他走回了船舱。
乐道拿出两只碗,从小火炉上拿下茶壶倒了茶水下去。这种劣质茶味道极苦,但回味却也无穷。乐道给陈伯递过茶道:“请用。”陈伯接过茶,像喝酒似地直接喝了一大口。乐道急道:“慢些,这茶极苦。”陈伯将碗放下,碗中只剩下了几片茶叶,他看着乐道道:“这茶再苦又如何?”乐道愣了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喝着茶。陈伯手上把玩着剑鞘上的珍珠道:“你是怎么和这老人在一起的?”乐道忙将碗放下,道:“三个月前,我被陈老丈从水中救起来,其他的我也不晓得。”陈伯直视着乐道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一样。乐道也不知怎的,竟是闪避不了他的目光,索性迎着他的目光道:“陈伯,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陈伯移开眼睛,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乐道点头,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后他将那本书拿出来放到二人面前的桌子上。陈伯看着那本书道:“你什么意思?”乐道道:“我和陈老丈认识不久,这本书是他一生的心血,我是万万不能拿的。陈伯您和他认识那么久了,我看您拿着最合适了。”陈伯看着那本书,眼神复杂,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有了这本书,你可以在大陆的随便一个地方称霸一方。”乐道笑着摇摇头道:“晚辈愚笨,不懂那些,只想着安安稳稳地过一生。”陈伯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世人皆追名逐利,到最后还不如一个小子活的清楚。”他笑声一停道:“但他却指定要把这书交给你,还要我教你一些防身道法,这又如何?”乐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愣在原处不知所措。陈伯却不再看他,走到船舱外看着湖水道:“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你还记得吗?”乐道忙道:“记得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的。”陈伯道:“他说的什么?”乐道复述了老人的最后一句话:“妈的,临死之前都喝不到一口好酒!”
乐道不知道陈伯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记得他复述完老人的话后,陈伯二话不说飞出船舱。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他将茶碗里的茶随手倒在湖里。用那酒葫芦不停地往碗里倒着酒递给乐道。乐道喝一口他喝两口,那酒葫芦的酒似乎永远也倒不完一样。乐道连喝三碗后便有些摇摇欲坠了。他看到陈伯拿起酒葫芦倒向湖面,在那个时候,他仿佛闻到了世界上最好闻的东西。然后,他就醉倒了。
乐道醒来的时候,明月已上枝头。他头痛欲裂,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他看了看周围。这狭小的船舱,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他努力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船舱,低下身子从湖面捧起水洗脸。当他稍微清醒一些后,他翻过身仰面躺在船上。两轮明月在他的头顶上照耀着整个湖面,一只夜莺飞过天空,对着明月发出了一声清鸣。乐道偏了偏头,微风吹过湖面,顿时斑驳一片。鱼儿悠哉悠哉地游着,若不是乐道看到了湖底的白骨,他真以为这是人间仙境了。乐道使劲摇摇头,手碰到一个东西,他拿起来,发现是老人留给他的书。这时,他几乎完全清醒了。他环顾周围,已不见陈伯的身影。他坐起来,就着月光拿起书看了起来。幸好,他能看懂这个世界的文字。
“道者,吾不知是何也。
“有言道即人心者,吾挖其心视之;有言道即道术也,吾杀千圣以试之;有言道即天理者,吾上天求仙,仙不语吾,吾入地问神,神不语吾。吾则入世求道,经五十载,略通大道。道之一字,所误者多矣。大道无人心,小道无天理,吾等之道,大则灭天地,小则嗅蔷薇。
“吾破九城宫阙,泽万民水火,所看所见,岂止于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世间可证大道者三千,不可证之小道五万万九千万。吾等所遇者,岂有万一?
“吾昔年不惧陈理,与其一时相斗,枉顾万千生灵,祸及萧墙,吾父因吾而亡,吾弟因吾而不知所踪,逝者已矣,吾之所痛,三十余年矣。
“然吾不服天地之管教,不服世俗之拘泥。陈氏亦不能亡我,拘吾于此间三十年矣。然吾老后之思,唯剩一憾,世人皆谓吾之狂,却不知吾之伤。乐道小儿,吾一生之道术皆付于汝,切误负吾,亦无误汝!”
乐道将书合上,老人的脸却仍在他的面前。乐道望着天空良久,忽然叹口气,将那本书拿起来,却没有再看,只是盖在脸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只余下满天星空与两轮明月相顾无言。
乐道醒过来的时候,陈伯站在了船头负手看着湖面。乐道忙起身道:“陈伯!”陈伯回过头看着他道:“你昨天晚上看了那本书没有?”乐道点点头道:“看了。”陈伯点点头道:“那想必你也知道了他是什么人了,也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乐道点点头道:“大概能猜出来吧。”陈伯移过头,看着天边刚刚升起的第一轮太阳道:“他的遗愿我便替他完成,从今日起,你跟着我学习道术。”乐道无喜无悲,只是点头道:“是。”于是乐道跟着陈伯开始学习道术。
陈伯道:“大陆道术由高到低分为‘天、地、神、圣、英、雄、人’,每一层又有三级。你刚刚学习,还没有进入人层。”
陈伯道:“人层第一级为‘健体’,你现在每日必须打出五十斤鱼。”
陈伯道:“你已成功健体了,接下来就是修身,你现在每日就给我吃,吃完之后就给我练。”
陈伯道:“你很有天分,只用了五个月便从毫无基础到入劫,我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你走吧。”乐道惊讶道:“陈伯,我......”陈伯打断他的话:“不必多言,我要回去了。”乐道急问道:“回去?回哪里?”陈伯摆摆手道:“你带着这本书走吧,记着,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将这本书拿出来,也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认识我。”乐道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着陈伯,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陈伯负着双手坦然地接受了他这一拜。等乐道起身后,陈伯道:“你该走了。”乐道将那本书使劲塞入怀中,摇着船向岸边驶去。
船靠岸后,乐道再次回头看了看陈伯,陈伯对他点点头,乐道便踏上了岸,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陈伯站在船上良久,直到看不见乐道之后,他的身子才慢慢上升。半空中,他手一翻,那艘老人生活了三十年的小船便轰然爆炸开来,碎片落到湖中,激起了无数的水花。陈伯最后看了一眼这博洋湖,飞向天际。
乐道听到了身后的爆炸声,但他没有回头。他摸了摸胸口,带着老人的书和自己的心脏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