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和父亲,丁小酒也没有同炕而睡过,家不富裕,也还有她自己的闺房,突然身边多了个陌生男人,还是富有吃喝嫖赌盛誉的男人,她一直睡不着,感觉在这火炕上还不如凉冰冰的罗汉床上坦然。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到第无数只羊,越来越精神,凌波微步般的偷偷伸开屈着的腿,拈花微笑般垂下护在胸前的胳膊,松开紧握的黯然销魂掌,动动酸痛的九阴白骨爪,想身怕武劲听见,想不翻身一个姿势躺的非常难受,越怕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嗓子越刺挠,努力的吐气如兰却还是压抑的咳嗽一声。
“你睡不着是吧,我也是,我给你唱个小曲缓解下吧,在四喜班学的,叫偷情五更。”
武劲抓着自己的心口处有点焦躁,端起碗即吃倒头便睡的一个粗人,今晚我天竟然失眠,隔着饭桌和丁小酒交流。
丁小酒撇撇嘴,他唱的即便叫相思五更,从窑子里学来的,镀过秦楼楚馆的绯色之后,也一定是面目全非了,不想听,人家已经开唱,因为是夜里也知道不该扰民,声音很低,但近在咫尺的丁小酒听的很清楚,跟那些窑姐学的,能有什么好词。
“一更啊里、月牙没出来。
寡妇房中、寂寞难啊耐。
小冤家他咋还不来……”
词不是好词,调不是好调,丁小酒捂着耳朵喊:“粗俗。”
武劲哼哼一声冷笑:“只有张庭兰文雅对不对。”
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小酒呼哧坐起,为了避嫌晚上房间点的长明灯,她看着武劲狠狠的,仿佛等下说出的话是板上钉钉,“就是。”
武劲气道:“傻了吧唧的玩意,本大少阅人无数,一眼即看出他不是个好货,早晚有一天你哭着来找我。”
情窦初开就爱慕上的人怎么会错,丁小酒反唇相讥:“比你好。”
听她把自己和张庭兰对比,抬高一个贬低一个,武劲也腾的坐起,诘问:“你准备红杏出墙了?”
丁小酒哗啦抖开那张契约,不开口等于回答,结婚是假的,也就没有红杏出墙一说。
武劲蹭到饭桌前,咕嘟嘟灌下一杯冷茶,“假的也不行,一年时间你是我武劲的媳妇,不能给我丢人现眼,你说你挺大个闺女,主动搂搂抱抱,你臊不臊。”
丁小酒臊了,脸微红,当时自己是借着酒劲罢了,当然没有后悔,就是感觉言行有点出格,嘴上不饶人:“先生他博学多识,说话温和,待人谦卑,搂抱他……他也没有邪念,比你强,整天耍流氓。”
武劲把不小心喝进嘴里的茶叶噗的吐出来,“你爹不耍流氓哪来的你。”
丁小酒怒指他,气得说不出话来,长这么大都没有像嫁给武劲这三天吵架多。
武劲继续嘲讽:“你就是想红杏出墙。”
丁小酒索性来横的:“我喜欢他。”
武劲歪着脑袋讥笑不止:“一枝红杏出墙来。”
丁小酒不甘示弱:“他值得我喜欢。”
武劲啪啪鼓掌:“一枝红杏出墙来。”
丁小酒轰隆咋在炕上:“一年之后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
武劲推波助澜:“一枝红杏出墙来。”
总之,无论丁小酒说什么,他就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
闹到半夜,彼此精疲力尽,丁小酒嗓子嘶哑沉沉睡着,武劲呼噜声起偶尔梦呓似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灯花噼啪,想是也在笑这两个冤家。
※※※※※※※※※※※※※※※※※※※※
早晨,小翠带人端着早饭过来,发现炕上有张桌子,问:“大少爷,这是?”
武劲揉着血红的眼睛想了想,“以后我们就在炕上吃饭,盘腿打坐,一面一个,这才像两口子。”
小翠笑了笑:“好啊。”
蒙混过去,两个人匆匆吃完饭就想去赴筱凤仙的约会,闹归闹,丁小酒还是决定帮助他,自己爱慕张庭兰不得,同情爱慕筱凤仙不得的武劲,有点难兄难妹的感觉,只是他们刚出门被武老太堵住,“哪儿去?”
武老太常年不变的官方表情就是耷拉着脸,矮小的身子唯有高扬着脑袋才显得凌厉。
武劲打着哈欠,“小两口能干啥,逛街。”
武老太看看丁小酒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可算逮到理由来折磨她,“你长几只眼睛,这边逛街那边看书。”
武劲着急去见筱凤仙,唯有替丁小酒打圆场:“这是去还书,书店借的,娘你说话可得小心,笑话人不如人,等让你儿媳妇给你生出三只眼的孙子来。”
“我呸呸呸呸……”武老太像复制似的,连续呸了多少口,且吓得面色惨白,“你个破嘴胡说八道,我孙子一定比《大西厢》里的张君瑞还好看,若不是因为她长的好看,我肯给她爹五十亩地,你可着凤凰镇打听打听,谁家出过这么重的聘礼,还不都是为了给我生个俊俊的孙子,所以,逛啥街,赶紧给我生孙子是真格。”
武劲不耐烦的推着她,“您回房歇着,我们逛街回来马上就生。”
娘俩你一句我一句的生孙子,作为孙子的生产者,丁小酒蹭着自己的脸,羞臊难当。
武劲好歹哄走老娘,回头训丁小酒:“你也是,出去拿本书干啥,仿佛谁不知道你是才女。”
丁小酒有她的理由:“你和筱凤仙唠嗑,我闷,唯有看书。”
武劲瞥她手中的书一眼,“又是《简爱》,你快倒背如流了吧,是不是因为这是张庭兰送的?”
丁小酒问:“你咋知道?”
武劲指着书道:“扉页上写着庭兰雅赠,还庭兰,我看是挺烂,看他那双桃花眼,不知勾当多少小寡妇了。”
丁小酒气道:“不准你胡说,在我心里,先生就是罗切斯特。”
武劲呜哈哈的怪笑,“他才不像罗切斯特,罗切斯特脾气暴躁像我。”
丁小酒愣住,“你看过《简爱》?”
武劲也愣住,嗯嗯啊啊半天才道:“当然没看过,我最讨厌读书识字,我是从茶馆的说书人嘴里听说的。”
丁小酒糊涂了,“茶馆里的评书讲的不都是江湖恩怨吗,何时有人开始说外国著作?”
武劲拉着她就走,“有,一定有,改天请你去听。”
刚走几步迎面碰到三奶奶毓秀,手里还拿着一块布料,看见武劲妖娆的一笑,仍旧是慢声细语,仍旧是大家闺秀的范儿,“大少爷,我准备用这块料子做身裙褂,你看好吗?”
武劲心里有事着急,敷衍道:“三儿,你穿啥都好看。”
丁小酒简直惊呆了,这哪是和姨娘该说的话,这是要偷情的调调。
毓秀娇媚的一笑,“那我就去做了。”
丁小酒又惊呆了,三奶奶居然没发火,这分明是配合偷情的调调。
她实在忍不住问武劲:“你,怎么这样跟三娘说话?”
武劲心知肚明她问的是什么,“我叫他三儿?她本来就老三。”
这倒是,在门庭中,小妾的地位是没有长子嫡孙高的,但好歹她是武劲的三娘,丁小酒再问:“你为何不管二娘叫二?”
武劲道:“那不一样,二娘是丫鬟出身,低贱,我叫她二娘,她在府里的地位才能提高,但三奶奶不一样,她爹曾经是王爷,她是格格身份,你不知道,武家上下怕的是我娘,敬重的却是三奶奶,倘若我再把她当回事,她就更不可一世了。”
丁小酒这一刻才发现,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会的武劲,原来如此的心细,如此的机智,原以为他不顾家,却在无形中操控着一切。
好吧,丁小酒有点佩服他了,还不忘鸡蛋里挑骨头的来句:“你说话老是带个儿化音,多难听。”
武劲不屑的,“这样听着亲切,比如我叫你酒儿。”
丁小酒立即阻止:“不准这样叫我。”
看她被针扎了似的反应,武劲感觉自己热恋贴冷屁股,没好气的,“好吧,叫小酒。”
丁小酒还是不答应:“也不准。”
武劲撇撇嘴:“那叫丁小酒,实在不行那就叫丁福的女儿丁小酒,还不行就叫响马胡同丁福的女儿丁小酒,还不行就叫凤凰镇响马胡同丁福的女儿丁小酒,还不行就叫中华民国关东凤凰镇响马胡同丁福的女儿丁小酒……我的娘啊,这么长累死我了。”
丁小酒被他逗得咯咯的笑,就像春日的阳光洒在初绽的花朵上,看呆了武劲……彼此目光碰撞,她羞涩的低头,武劲急忙转过脑袋,按照筱凤仙约定的地方而来,两个人一路再无交流。
筱凤仙深谙偷情之道,打一枪换个地方,这次约会的茶楼处于偏僻之地,生意冷清客人零星,能够存在的理由,大概就是方便男女偷情了,所以按照凤凰镇百姓的话叫“死啦的贵”。
筱凤仙早就到了,二楼包间里等的心急火燎,听见敲门声急忙过来打开,看是武劲,她东张西望就像接头的地下工作者,没发现可疑之人跟踪才把武劲放进包间,随即腻上来,搂着武劲仰着脑袋索吻,忽然发现后边跟着尾巴丁小酒,冷冷道:“她来干啥?”
武劲无可奈何的苦笑:“陪绑,她是我名义上的媳妇,她来一旦吴家人看见才不会怀疑。”
既然如此,筱凤仙也没办法,撒娇道:“想我没有?”随即发现武劲通红的眼睛,“昨晚又赌了通宵?”
武劲暗想假如我说实话,是因为和丁小酒同炕而睡才彻夜无眠,筱凤仙大概会跳楼,唯有道:“想……”
“想你想的”还没说完整,旮旯里捧着书的丁小酒兀自感叹:“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句诗已经被广大人民群众赋予了全新的意思,且家喻户晓,恐怕当年的作者叶绍翁都没料到这唯美的诗句会被定义在苟且的偷情上,筱凤仙当然也懂,感觉丁小酒是在笑话她不守妇道,气呼呼的问:“你什么意思?”
丁小酒相当的坦然,好整似暇的指指手中的《简爱》,“我在朗诵诗,你们继续。”
筱凤仙使劲剜了她一样,然后踮着脚尖去亲武劲,丁小酒就像电影旁白似的配合她的动作,“一枝红杏出墙来。”
筱凤仙顿时瘪了茄子,“你不会别的诗吗?”
丁小酒揉揉脑袋煞有介事的去冥思苦想,“……突然都忘记了,你们继续。”
筱凤仙索性拉着武劲往桌子边坐了,“心肝,我们何时洞房花烛?”
武劲刚想说“改天”,丁小酒又抢话:“一枝红杏出墙来。”
总之,无论筱凤仙问武劲什么,丁小酒都那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后来武劲忍无可忍,拎着她腾腾的出了茶楼,气得咬牙:“让你来帮忙的不是让你来拆台的,等回家把你吊起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