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风俗,新婚次日媳妇要给婆婆请安敬茶,丁小酒不懂,被小翠引着来到厅堂,猛然发现一溜两行的排坐着很多人,昨天拜堂蒙着盖头什么都没看见,不用问都是武劲的娘、二娘、三娘和弟弟妹妹,唯独没有武劲的父亲。
武老爷深居佛堂,儿子昨天成亲他都没出来,据说当年若非武家上下哭倒一片,他就去寺院剃度出家了,现在算是在家修行,除了伺候他的老仆桂叔,谁都不见。
所以,眼下武家做主的是武老太,此时她盘腿坐在椅子上,口中叼着二尺长的大烟袋,吧唧吧唧的吞云吐雾,身子微侧,看都不看丁小酒。
“少奶奶,给老太太敬茶。”
小翠把一碗茶交到丁小酒手里,连个茶瓯都没有,烫得丁小酒差点扔在地上,忍着把茶递给武老太。
武老太仍旧吧唧吧唧的抽烟,没接,丁小酒只感觉捧着茶杯的手指肚热辣辣的疼痛,咬紧牙关擎着。
武老太突然把头扭过来质问她:“你是哑巴吗。”
丁小酒愣住,下意识的舔了下嘴唇,心说我口齿伶俐得很。
三太太急忙从旁提点:“叫婆婆。”
丁小酒才恍然大悟,想自己也没成亲过,哪懂这么多做媳妇的套路,无奈这桩婚事即使是假的,也要虚以委蛇,急忙道:“婆婆喝茶。”
武老太把烟袋在鞋底上磕打一下,又插在腰里,抬手正了正抹额,摸摸耳朵上的大金坠子,慢条斯理的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来接丁小酒手中的茶,刚拿住突然手一松,茶杯翻落,茶水大部分都洒在丁小酒的手上,疼得她啊的一声叫。
“你想烫死我吗?”
吼的不是丁小酒,是武老太,抽出烟袋就来刨丁小酒,众人大惊失色却也没有谁敢来制止,丁小酒本能的后仰身子想躲,嗖!一人冲来攥住武老太的烟杆,是武劲。
“老娘,一大早的就摆开擂台了,你比那母夜叉孙二娘还好勇斗狠。”武劲看看跪着丁小酒,右手上通红一片,而茶杯落在地上。
武老太怒道:“这小贱人想烫死我。”
武劲了解老娘的脾气,但不知因为新婚夜无落红才让老太太生气,还以为老娘是为了给才进门的丁小酒一个下马威,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哪个媳妇不是被婆婆虐待才不断成长的。
“你可拉倒吧,你摸着烫就别接呗,干啥赖到人家头上,说,是打嗝不顺还是放屁不顺,大早的就骂人顺气。”
武老太在武劲身上拍了下,也没多用力:“成天价和你亲娘没正行。”
三太太叫毓秀,姓氏为爱新觉罗,满清没落贵族,眉宇间骨子里仍旧是那种贵气,或者是傲气,说话慢条斯理的,指使身边的两个女儿淑仪淑媛去搀扶丁小酒:“大冷天的,地上凉。”
原来,武老太故意折磨丁小酒,地上连个蒲团都没放,丁小酒就是直接跪在青砖上的。
二太太小红也附和:“我房里有獾子油,赶紧去抹点,别落下疤痕。”
三太太开口时武老太屁都没放,只等二太太开口了,她的火气立即调转方向,都因为二太太曾经是她的丫鬟,还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被武老爷收为妾侍,她感觉小红背叛了自己,所以一直心存怨怼,也经常挤兑。
“闭上你的破车嘴,一杯茶就落下疤痕了,你被老爷捣蒜似的鼓捣这么多年,岂不是已经成了重伤。”
被老爷鼓捣,当然是行房之意,小红虽然穿戴和武老太三太太没啥区别,却一直因为卑微的出身而轻贱自己,被武老太训斥,一如既往的低头不语。
她身边站着儿子武勋,也就是武家的二少爷,心疼逆来顺受的母亲,想反驳武老太几句被二太太按住,自己是丫鬟,儿子是庶出,在武家根本没有地位,但也比下人吃穿好还不用干活,她知足。
武勋气呼呼的拔腿离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敢和武老太较劲的,唯有武劲,他道:“您瞧您,腰里别副牌,逮谁跟谁来,二娘好心,您干嘛当着小辈人呵斥二娘,您再这样,我可过继给二娘当儿子啦,她多温柔贤淑有女人味。”
武老太哧溜从椅子上滑下来掐着武劲的屁股,恨铁不成钢的:“你个逆子,你去认她当娘,你就是贱人的儿子。”
武劲嚷着疼疼,其实武老太哪里舍得用力,他帮了倒忙赶紧转移话题,踢了下还在跪着的丁小酒:“起来吧,还得本大少爷搀扶你怎么。”
丁小酒站起,淑仪淑媛赶紧过来一边一个拉着她道:“嫂子,走,去抹獾子油。”
淑仪十九,淑媛十七,年纪和丁小酒仿佛,是以感觉和丁小酒非常亲近。
丁小酒刚想走,武老太喊道:“去外面吹吹风就好了,抹啥獾子油,一个杂货铺的闺女,还是什么响马胡同,没那么娇贵,另外,去牌楼处等着五斤,新婚得去牌楼拜过才算真的入了武家的门。”
五斤,当然是武劲的小名,牌楼,武家的官方说法是为了纪念祖上某个高官,真实的原因其实是为了彰显武家整体建筑的恢弘罢了,就在前门不远处的街口。
娶亲的花轿首先要经过牌楼的,所以今个再去就有点画蛇添足,也不过是武老太见外面风雪交加想折磨丁小酒,她别说画蛇添足,她就是画人添个尾巴,家里除了武劲,一定都鼓掌喝彩。
知母莫若子,武劲了解老娘的真实意图,手一挥,“去什么牌楼,去酒楼,李记酒楼,我今天约了大哥三弟喝酒,你作陪。”
大哥三弟,其实是他拜把子的哥们,比他大的叫李庆,为大哥,李记酒楼的东家,比他小的叫冯彪,是三弟,龙行镖局的镖师,他行二,兄弟三人经常一起吃吃喝喝,他是为了把丁小酒支走,省得给老娘折磨,不然一大早的就去酒楼,人家都还没营业呢。
别说去牌楼去酒楼,就是去毛楼(厕所)都比面对武老太好,丁小酒急忙点头而去。
武老太就吩咐下人们给武劲准备早餐,一大早的就七个碟八个碗的摆满桌子,浪费了很多时间。
武劲大模大样的刚抓起筷子,跟班麻雷子拽了拽他:“少奶奶在酒楼等你呢,已经晚了你还吃?”
武劲骂咧咧的:“滚犊子,晚了本少爷也得吃饭,迎风飘雪的谁知道她去没去,吃饱后过去溜达下看看,我就那么一说,酒楼都没开门,她一准回了娘家。”
他四平八稳的坐着吃饱了饭,又剔会牙喝会茶,看麻雷子急的抓耳挠腮,才下了炕整整衣衫:“摆驾。”
麻雷子撇撇嘴:“皇上都没了您还梦想一统天下呢。”
武劲朝他屁股踹了脚,两个人前后出了房门,却又被武老太给叫了去,从孔融让梨到闻鸡起舞到凿壁偷光到头悬梁锥刺股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把历史上所有励志的故事给武劲叨咕一遍,故意拖延,就让丁小酒傻等。
最后,武劲终于忍受不了拔腿离开,刚到门口又遇到前来拜访的一个狐朋狗友大金牙,重新回到房里一顿胡侃,都是吃喝嫖赌的事,说镇东头新开了家窑子,想请武劲去尝尝鲜,无非是他想快活抓武劲当冤大头买单罢了。
武劲交游甚广,堪称凤凰镇的及时雨,但凡朋友相邀一准答应,等大金牙走了,自己肚子又有东西往出涌,跑了趟毛楼,回房洗了洗手,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了,才对麻雷子道:“摆驾。”
麻雷子唉声叹气:“备不住少奶奶已经冻死了,你去收尸吧。”
武劲不以为意:“我断定她就是去了,等一会不见我去,也就跑回家。”
两个人赶到李记酒楼时,因为风雪大,街上行人稀少,遥遥就看见有个人在关闭的酒楼门口不停跑动,分明是丁小酒。
武劲和麻雷子对望,他的脸色突然凝重,自言自语似的:“这世上真有比我还傻的。”
按两人说好的时间到现在,足足过去一个时辰,他心里打鼓面上却若无其事的走过去,“你来了。”
丁小酒脸色紫青,牙齿上下打架,浓如蝶翼的长睫上挂满的不是雪花不是霜,而是冰溜子,只吐出一个字:“嗯。”
就这么简单?她居然没生气,武劲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走吧,我请你吃饭。”
他咚咚擂鼓似的敲开酒楼的门,开门的伙计对他再熟悉不过,急忙陪着笑脸:“武爷,这么早。”
武劲没好气的:“不是这都啥时候了,你们还不开门做生意,是不是想关门大吉。”
这样的话换了是别人说,伙计一定喊出一帮人来围殴,对他不敢,他是东家的拜把子弟弟,伙计急忙把他往里面请。
武劲手一指:“火炕的那间,烧热了没有,等下喝醉了就在这里猫一觉。”
伙计道:“天天给您准备着,滚热。”
武劲其实是考虑丁小酒被冻坏罢了,指着那间房让丁小酒进去。
这个时候房门吱嘎推开,走进来一个女人,牡丹图案的旗袍,外面披着一个大红的斗篷,浓妆艳抹,头上珠翠乱颤,进来即呸了口:“这鬼天气都跟老娘过不去。”
一扭头,发现正虎视眈眈看她的武劲,知道自己刚刚呸了口触怒了武劲,风摆杨柳的走过去,乜斜下丁小酒,浪声浪气道:“武大少爷口味变了。”
这女子是本镇四喜班的窑姐,名叫牡丹,和武劲是老熟人。
武劲哈哈大笑:“胡说八道,大爷我还是喜欢你这样风情万种的。”
牡丹还不知道丁小酒是武劲才娶的媳妇:“既然如此,过去我们喝几杯。”
武劲也不推脱:“好好,我们走。”
他看都没看丁小酒,随着牡丹去了另外的包间。
酒菜摆上,两个人开始推杯换盏,牡丹最近颇不顺,正想找武劲帮忙解决,不料一大早出来买醉就碰到武劲,所以殷勤伺候,两个人打情骂俏不尽欢愉。
咚!包间的门被踹开,走进来怒气冲冲的丁小酒,把武劲和牡丹吓了一跳。
丁小酒不仅踹门,走过去抓起桌子上的酒壶咔嚓摔在地上。
武劲望着粉身碎骨的酒壶,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了,简直就是惊骇,这丁小酒她该不会在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