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儿浑身一颤,看着我眼神发直,眼圈渐渐变红,泪水开始打转儿。几个月来,我两相处的很愉快。名为主仆,胜似姐妹。她在我面前也逐渐少了顾忌,我很喜欢她,所以诸多纵容,从未对她说过重话。今日骤然动怒施威,撂下狠话,着实被吓到了。
她抬袖子抹了抹眼泪,将桌边一碗姜汤放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低头看汤汁暗红透亮,在碗里微波荡漾。
“姜汤,公子说小姐昨晚忘记了关窗子,只怕会受风寒,吩咐我煮来给小姐驱寒的,小姐趁热喝。”说完低着头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虹儿离开后,我将目光从门移到窗子,明明是关着的。昨晚没关么?记不起来了。如果没关,是我半夜起来关的么?我摇摇头,难道又添了梦游的毛病?
午后,内侍传旨来,陛下大婚之前,要到宗庙祭拜,明日启程,吕云声与我随行。
内侍走近院子,见到花钱装鬼的孝昭候大吃一惊,宣旨时差点咬了舌头。
我隔着窗户见此情景,叹了口气,恐怕不消一个时辰,王宫上下就都在议论孝昭候形容病槁,不知流言蜚语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内侍走后,吕云声握着圣旨,犹豫着是否要进来告知我此事,抬眼正见我站在窗前,我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已然听到,便转身躺回床上。最近不知何故,总是神思倦怠。迷迷糊糊竟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已经华灯初上,月亮弯弯地挂在天边,还是模糊的一个灰影。
我下床到桌边喝水,扫一眼窗外,吕云声已经离开了。
桌上放着点心,应该是虹儿送来的。今天早上的话确实说重了,但却不是一时冲动,她毕竟是吕家丫鬟,吕云声的恩惠,我是一丁点都不想受。只是虹儿与我毕竟时久情深,无故赶走着实于心不忍。
虹儿,唉,随她自己罢。
咬一口点心,我从书案下掏出小白,放在桌上。将嘴里咬碎的点心吐在手里喂它。自从被我教训过,它乖多了,再也不偷吃我的晚饭。
摸着它的小脑袋,我不禁感叹:“你家主人还不如你懂事!”说完想想好像连自己都骂了。
冷辰即将大婚,虽然知道他处境为难,身不由己,而我也早已断了对他的念头,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憋闷。摸着颈上的铃心,往日相处的回忆。铃心凉,人心亦如此。文略,你终究是回不来了。
我摘下铃心,给小白戴上。缠了一圈太松,它一低头便滑落下来。想要再缠一圈,却又过紧,小白呜呜地挣扎,还没套上便勒得难受。叹口气,不知天意到底如何,只是这物件暂时还没有别的去处,我只好又将它戴回颈上。
“只怕这紫玉玲再没有完整之日了。”头上之月已经亮如银勾。
月亮了,是因为天黑了。
老天爷终于想起捡回抹布,连着阴了两日,终于放晴。
虹儿照例送来早饭,一边摆桌一边偷眼瞄我。我不动声色由她瞧着,待最后一只碟子上桌,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还愿意很着我?”
虹儿低下头,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若我不再是吕家之客,不再是你少主之友,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虹儿抬起头,看着我:“愿意。小姐对我很好很好,这些日子,我已视小姐为主。只是虹儿身为家奴,不能擅自为己做主,可是只要小姐在跟前一日,虹儿就服侍一日。”
窗外起风了,花枝摇曳,潇潇落下粉樱无数。我点点头:“谢谢你,虹儿。”
不知是吕云声对她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察觉了我的变化。虹儿没有再提起吕云声,也未再多说一句,只是默默侍立在一旁,待我吃完饭,为我梳妆穿衣。脸上看不出情绪,铜镜里一双眼睛虽仍然清澈,却有着擦疼心尖的怆然悲意。
收拾停当,虹儿打开房门,吕云声站在门外。逆光而立,雪色华服明熠。换了新衣装,束上软带翠玉,又是那个丰神俊秀的公子。
走到他面前,他并未立即侧身让开,眼睛直直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我扫他一眼,脸孔苍白浮肿,往日灿若明星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这两天他一定不好过,可好不好过,又于我何干呢?敛了眸光,不准备给他答话的契机,只静静待他让开。
或许我散发出的疏离冰冷令他实在无法开口,呆望了我片刻,终究未发一语,缓缓侧过身,门口一开我便迈步离去,衣袖在他身上扫过,耳后若有如无传来一声沙哑低喃,似乎是我的名字。我只作未闻,丝毫不作停留。
跟随内侍来到宫门玉街前,金辇华盖,御舆宫扇已列长队。我与吕云声站在队尾,不久远阶上出现一簇人影,为首明黄王袍端然肃傲,款步前行。原本有些忙乱嘈杂的场面立时肃然,所有人敬立垂首,恭候王驾。
风穿街而过,吹动宫旗猎猎,辇舆金黄流苏飞舞。参拜王驾行过大礼,抬起头瞬间,那黄袍帝王正负手立于队首,望着这边,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待细看时,黄影一转,人已上了金辇。
队伍徐徐开拔,吕云声揽揽我的肩头,才恍然发现刚刚竟在出神,随着他上了马车,片刻后,车轴碌碌碾动,风挑起车帘窗帘,大片阳光抖落进来。秋风意凉,我靠在角落,将身上披风裹紧,阖眼养神。吕云声坐在另一侧,两只眼睛盯着我片刻不离。一路无话,半日后车队驶上津卫山。
津卫山绵延叠翠,横亘十余里。王室宗庙修筑于峦颠,山势平缓,信马徜徉一如辽原。坐着马车上山,亦不觉比平路颠簸。
站在山巅眺望,秋意浸染山林草地,墨绿之间已露出微微黄色。
“山阴往北,有一处镜湖。湛蓝如天,澄澈可见数米之深。宽阔如海,常设轻舟,泛游览景。可要去看看?”吕云声不知何时站到身边。
听他声音已经不似早晨沙哑,但依然显得艰涩,透着病意。我没有理他,想到要与他说话,一股疲惫就从舌根蔓延到头顶,全无开口的力气。
山风浩荡,看久了绿浪翻滚,眼睛色倦,头也被吹得微微发紧,于是转身向行宫走去。
他没有阻拦,任我离去。越过他之后,心里生出一丝庆幸,如若他拉住我,真不知会有怎么样的恶毒言辞冲口而出。我不想变成毒言伤人的恶妇,却控制不住想要报复的冲动,只盼他不要来招惹我。
有趣的是,想邀我游湖之人还不少。用过午饭,昏昏沉沉寐了半个时辰,便被丫鬟的通传声唤醒。准王后容妆姝丽,较之从前愈发端雅雍华。坐下与我闲话数句,便不由分说拎着我前往山北镜湖。
王族宗庙之地,果然灵气氤氲。青山巍峨,秀水洪泽,山水皆备,天精地华盛聚于此。
“这湖好美!”我由衷赞叹道。
湖水蔚蓝,辽阔无际,风波水皱微浪翻滚,竟有浩瀚之势。难怪吕云声说此湖如海,果然所言非虚。
“相传天后乘仙舆途经此地,见山色绮丽景致秀美,只可惜有山无水,少了几分灵气。于是将手中妆镜掷下,落在山间化作一泓碧湖,此湖便因而得名。”准王后为我解释“镜湖”由来之时,一名宫娥将一件雪狐大氅披在她身上。
此时节虽然秋风有些凉意,却也不至于如此穿戴。雪狐大氅最是保暖,峪安城地处中原,气候温宜,只怕数九隆冬穿上一件,里面单衣也可过冬。准王后此时将它裹在身上,恐怕要焐出一身痱子。
见我神色惊疑,准王后笑了笑:“本宫幼年时得过一场重病,至此之后变落下个畏寒的病根,韭韭姑娘莫要见笑。”
“不敢。既然王后身子不爽,此处湖风寒凉,我们还是回去罢。”
“姑娘不想乘舟到湖上看看?临湖之上更有别样景致。”准王后言罢招了招手,一架乌篷轻舟便乘浪向这边驶来。
两名宫娥先跳上船,接扶王后与我。小船左右摇晃的厉害,忽然记起当日涤垢泉上,也是这般横波曳舟,天璇地动。彼时在他怀里感到的温暖和感动,满心的羞涩与窃喜,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至极。
小舟悠悠荡荡,划破水波徐徐向湖心驶去。
“本宫乃将门出身,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讲话,”准王后坐在对面冷冷的看着我:“本宫很不喜欢你,你知道罢?”
我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既侍君王为夫,自然不能奢求寻常夫妻之爱。后宫佳丽众多,君王雨露均沾,也是常理。虽然现在后宫未立,但也是迟早的事。”准王后眸光微晃,悠悠继续道:“后宫女子,皆同此心。不求盛宠不衰,但求一时无双。若你晚些出现便罢了,偏偏吕家心急至此,王后还未大婚册封,就先将人送了进来。”
准王后所言有理。深宫幽幽,与女子皆是寂寞岁月长。王心盛宠如燃灯之油,熄灭了,便是漫长黑暗,谁能坦然笑对?她以为本该有独得圣恩的机会,却偏偏多出一个人,若是冷辰不垂青眼也罢,可又出了一时两件五彩山茶宫装之事。这准王后显然不是宽仁温厚之人,她又岂能容我?
正欲解释几句,准王后却先开了口:“本宫不在意他心中没有本宫,却也绝不能有你!”
我心中大骇,她莫不是要在此对我暗下毒手,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