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纱幔。头丝丝缕缕的疼,神思却格外清明。一场大梦,恍若轮回。
鄷都城,望乡台,奈何桥旁少一碗孟婆汤。
右手被人握着。枕侧铺着白色衣襟。吕云声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倚着床柱睡着了。
我一动,他便醒来。
“醒了?”他见我睁着眼睛,俯身过来,抬手抚上我的额头:“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看着这张俊秀的脸,听到他的声音,心上曾经的伤疤,一道道被揭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一寸一寸细细打量这张脸,一幕一幕细细回忆过往点滴,我一口口舔着自己的伤口,满嘴血腥。
吕云声被我看得不自在,眼神有些飘忽,又抬手想摸我的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疼么?”
我抓住他的手:“我是在古月堂昏倒的,谁把我送回来的?”
他闻言一怔,脸色骤然阴沉,声音却依旧温柔:“索娅对你说了什么?不要相信她,那个女人贯会说谎,我早就领教过了。”
“她说的话自然不能信。”我坐起身,依然抓着他的手:“那你说给我听听,说说我住在侯爷府的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像被火烧到一样,他猛然后退,惊慌失措地看着我:“你,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
吕云声脸上神情像山洪下冲击的土堤,瞬间土崩瓦解。若不是手被我抓着,只怕要站不住了。太多话急于要说,却硬是开不了口,只能失神地念着我的名字:“韭韭,韭韭......”
我歪着头,若无其事地看他,一字一顿地纠正道:“岳露晚”。
“对不起!”吕云声痛苦的闭上双眼,潇洒不羁的公子,被一个名字击得溃不成军。
他蹲下身,手肘撑在床上,仰脸看我,一双眼睛充血赤红,渐渐聚起水汽:“晚儿,对不起,当初我做了太多伤害你的事,我自知万死不能抵罪,你若生气,将我千刀万剐都可以!”
我挑挑眉:“哦,你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说来听听!”
被我握着的手颤抖了一下,我满意的看见他的脸皱成一团。疼么?不及当初我的万分之一!
“晚儿,求你......”他低下头缓缓地摇,声音有些哽咽,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床单。
“当初索娅多次陷害我,那么多破绽,心细如你,我不相信你丝毫没有察觉。”我垂眼看他,攥紧的拳头,骨节泛白,青筋暴起:“是我不好!”
果然如此!真相如何其实根本不重要,只要索娅开心就好。只要她开心,我受多少委屈,受多少折磨,都是不值一提的。不管真相是我加害了她,还是她加害了我,他都会成倍地折磨我,来让他的心上人高兴。
心里一团郁气胀得胸口生疼,我点点头:“承认的倒是痛快。我也没有什么好与你说的2,你走罢,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撒开了他的手,却被他又一把抓住。
“晚儿!”吕云声颤巍巍地唤我,抬起的脸上满是泪水:“当初我轻信索娅挑唆,伤你至深,不敢奢望你能原谅,可我真的知道错了,愿意用一切方法来弥补,哪怕是万分之一也好,求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屋里门窗都关着,外面知了叫的欢畅,隔着门窗传进来,听着有种憋闷的烦躁。阳光透过窗纸照亮半个房间,和吕云声半张脸。不知是只什么鸟从窗前飞过,暗影掠过他的脸颊,刹那的光影错落,莫名地让我想起坠崖时湛蓝的天空。
我轻轻地勾起嘴角:“我从山崖摔下去,差点就死了!若不是我命大,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听你说这些?我不怪索娅,即使她当初没有诬陷我推她,你会救我么?”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之前他一直强迫自己正视我的眼睛,可是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他再也坚持不住,开始回避我的目光。
我不打算放过他,追着他的眼睛,强迫他看我:“会么,会么......”握着他的手猛然用力,指甲刺破他手背皮肤,深深抠进肉里,我勃然变色,声音陡然提高:“会么?”
吕云声浑身一震,仿佛没有察觉手上的疼痛,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张了几次口,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甩开他的手,低头看指甲里血珠滚动,我皱皱眉,淡淡道:“出去罢,再别让我看到你。”
吕云声垂着头,单膝跪在地上,良久没有反应。我不耐烦地吼道:“滚出去!”
他依旧未动,脸埋在胸前,声音沙哑地喃喃道:“晚儿,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我了?”
“讨厌?怎么会呢?”我的目光从墙上光影的交界处落到他头顶。墨如鸦羽的发丝用玉冠束着,皆是光泽柔和。意料之中地与他四目相对,方才一片死灰的双眼,光芒闪动,仿佛被风撩起的星火。我轻轻勾起嘴角:“你我之间的怨仇,岂是‘讨厌’两个字可以道尽的?你差一点就置我于死地,与我有杀身之仇,就算将你千刀万剐,敲骨吸髓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你是我的,”看着他的眼睛,咬字见血道:“仇人!”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子晃了晃,终于跌坐在地。一张脸由清变白,嘴角颤抖,神情破碎。我眯起眼睛,看着他向后退,直到肩膀撞倒凳子,才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门板忽悠忽悠来回轻摆,外面知了声嘶竭力地鸣叫,夏末了,生命到了尽头。
靠在床柱上望了一会儿房梁,我慢慢伸脚下床,穿上绣鞋。从书案堆放的书下,抽出一张纸,细细擦掉指甲里已经干凝的血。将纸团扔在地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转头对着半开的门外,扬声道:“虹儿,我饿了!”
夏末秋初,雨水丰沛。已经渐渐沥沥地从白天下到了晚上。
一灯如豆,风从半开的窗子涌进来,吹得灯火晃动,明灭不定。我走过去拿起琉璃灯罩,笼住火苗,屋里光线变得更加晦暗。
雨夜的风凉飕飕,我拢紧披在身上的衣服,吸吸鼻子,是雨水的潮气。屋外漆黑,院中花木都变成了或深或浅的暗影。蔷薇花丛前,一个细长的人影,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整整一天,几乎要融进夜色之中。
只眼角略略瞟了一下,缓缓移回目光,火苗直直站在灯罩里,突突跳跃。
恨吕云深么?恨得。他对我做过的那些事,任何一件都无法原谅。恨不得撕咬他的皮肉,将他扯碎!
爱吕云声么?我思考了很久,爱的。不然不会如此恨。正是因为爱,所以才更恨。
他是因为索娅对他的谋害,才对她心灰意冷的。此前他对我表现出的深情,不过是对当初伤害我的愧疚。
火苗变小了很多,眼看要熄灭。我起身到梳妆台上拿了剪刀,手僵在半空,呆立在黑暗里,叹一口气,还是来不及。
灭了就灭了吧。把剪刀和灯罩放在桌上,黑着也挺好。我不是个纠结的人,就像我并不纠结于对吕云声的爱恨。我不擅长憎恨,就算此刻恨一个人到啖肉饮血,也会很快淡忘。亏得有这么悲惨的爱,才能维持这种恨,而事到如今,恨他已经是我仅剩的尊严。
笑了笑,挺好,一切都挺好。
翌日清晨,雨已经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厚厚地压在头顶,好像老天爷刚擦完地,随手将抹布丢到我们头顶。
我刚在桌边坐下,虹儿就端着热水进来。等我洗好脸,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一碗银耳莲子桂花粥,两碟小菜,和几只芙蓉糕。我用热毛巾擦着手,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虹儿站在一旁,脸色不好。我心知是何缘故,便没有多问。
“小姐,公子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就见见他吧。”
“粥太甜了,下次少放糖。”
“小姐,公子已经在外面站了一天一夜了。”
我抬眼望一下窗外,吕云声还是立在蔷薇花丛前,白色长服灰蓬蓬的,一张脸却白得吓人,夹了一筷子小菜,放进粥里搅了搅,碧绿的细丝绕在白粥里,盈盈的很好看。“小菜有点咸了。”
“小姐,我不知道你和公子为什么吵架。就算公子惹你生气,你也罚得太狠了!他已经站在外面淋了一天一夜的雨,只怕已经生病了,你还要让他站到什么时候?”
我端起粥碗,吸溜吸溜地喝。
虹儿看我油盐不进,急的小脸发红,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嗓音:“公子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何必这般为难他?平日里公子对小姐那么好,事事关怀,处处维护,哪怕小姐只是打个喷嚏,公子都要问个仔细。小姐却一点都不心疼公子,让他在外面淋了那么久的雨,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重重放下粥碗“咣当”一声响,虹儿吓了一哆嗦,闭了嘴。
慢慢抬起手,从碟子里拿起一块芙蓉糕:“虹儿是吕家的丫头,我差点就忘了。”芙蓉糕放进嘴里,咬下一口,我淡淡道:“今天起,再不必来服侍我了,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