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寒蝉凄切。苍蓝天空云缕如烟。我趴在石桌上,手里攥着白瓷酒杯。我不会喝酒,只一杯就醉得昏昏沉沉。有人轻轻走到我身边,斜眼一瞥,满目雪白。
“吕云声”低叹一声,幽幽出口。
纤长的白皙手指想从我手里抽走酒杯。我手一松,酒杯“铛啷”落在石桌上,手指却覆盖他的手背,好奇般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皮肤,漫不经心地画着圈。手的主人怔了怔,并没有躲开。
我抬起头,努力许久才将缥缈的视线集中到他的脸上,皎皎月光落进他眼中,好似湖水波光粼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缥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真心可贵。你只知道她有真心,难道旁人就没有么?若没有真心,我为何对那日提亲的公子念念不忘?若没有真心,我为何千辛万苦混进府里做个丫鬟?你只看你想看的真心罢了,哪管旁人真心被生生碾碎。”
仿佛被烫到一般,他猛然抽回手,愕然望着我。
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抓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滋味从舌尖,蔓延至心间,烧的一片荒芜。抬头望望皎月,泠泠清光寒凉:“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相思入骨,却道痴心错付。”
玫红色裙裾飘过门口,一张妩媚脸孔笑得殷切:“岳姑娘,你陪我逛逛花园可好?”
我毫不掩饰地瞪她一眼,语气不善:“别来招惹我。”
索娅不以为意,掩嘴轻笑:“岳姑娘别这样,无论如何你都要在这里住上两个月,总不能一直闭门不出。你是在躲我,还是在躲云声?”
“有何分别?”我真的非常厌恶这个妖冶如芍药的女人。
“你心里清楚。”芍药花忽然眯起眼睛,威胁地翘起嘴角:“我只是邀请岳姑娘逛逛花园,一片好意而已。岳姑娘是聪明人,不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深深吸一口气,人在屋檐下,竟是这般滋味。
花园里,山石嶙峋,碧柳成林绿云绕绕。繁花团簇烟霞氤氲。
一泓湖水,几乎占了半个园子。不知水深几许,碧色深沉不见其底。湖边花瓣随风飘落,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索娅忽然在我耳边低声道:“这湖水很深,掉下去会淹死的。”
我心里一惊,慌忙后退。出乎意料的是,索娅与我擦肩而过,纵身一跃,跳进湖里。
她在水里挣扎着浮沉,挥舞着手臂,断断续续地呼喊求救。
我慌了手脚,四下环顾有什么东西可以拉她上来。
忽然一道白影疾风般掠过身边,“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出手如电抱起她,旋身跃出水面,落在地上。吕云声将索娅放平,她吐出几口水,挣扎着支起身子,靠近他怀里,苍白的手指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恐惧又委屈地望着我,浓浓的哭腔颤声道:“岳姑娘,我约你逛花园本事一番好意,只是想与你好好相处,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的对你好。你为何要将我推下水,我真不知你妒恨我至此。”
我目瞪口呆,看着她惺惺作态。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事到如今,我百口莫辩。
果不其然,吕云声缓缓抬起头,脸色阴沉地看着我,目光如刀切割我的脸。
“我没有推她。”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发抖。
他怀里的人儿低声抽泣:“云声,算了。”
吕云声低头心疼的看她,挺身将人打横抱起,冷冷对我道:“|若再有下次,我绝不会轻饶你。”
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阳光有些晃眼,刺得眼眶酸胀,我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角有淡淡的湿意。湖水恢复平静,一阵疾风吹皱湖面,几片海棠飘来沾在衣袖上,我抬手拂去,转身离开。吕云声,这一生你我终究落得互相厌弃。
再见到我,他必会远远躲开。我亦不屑于他多费唇舌,他不信我,再多的解释也是枉然,只会徒增鄙夷。
夜里我睡得昏沉,忽然一阵吵闹,房门猛然被推开,一群家丁鱼贯而入,后面跟着吕云声。家丁们翻箱倒柜,四处搜寻。
“侯爷,找到了。”一个家丁将一只紫兰瓷瓶递到他面前。
吕云声一步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将我拖下床:“解药交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薄衣单裤羞忿难当。
“你说什么?”胳膊被他抓得生疼,我努力想睁开他的钳制。
他不理会我的挣扎,狠狠瞪着我,想要将我撕碎:“快点,解药交出来。”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放开我!”我几乎要哭出来。
“你给索娅下毒,狡辩也没有用,把解药交出来。”吕云声快要将牙咬碎,从牙缝中挤出每个字。
“我没有给她下毒,你就是杀了我,也没有解药!”我一口咬上他的手,用了碎筋穿骨的力道。
他吃痛用力将我推开,我摔在床上,手肘和腰际磕在床沿,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吕云声狠狠瞪我一眼,重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夜无眠。四更十分,身上开始出现红疹,奇痒难忍。天明之时,已遍布全身。不停地抓挠,全身已经赤红浮肿。
被人拎到索娅房间,她躺在床上竟与我一般模样,吕云声坐在她旁边,面沉似水。
索娅一见到我,猛然支起身子,指着我一阵狂笑:“好啊,报应,报应,你自己也中毒了!”
吕云声疑惑地扫我一眼,眉心紧蹙:“还不叫出解药么?”
悲从中来,我放声大笑,直到力不能支,靠着门边滑坐在地。
一个家丁飞奔而来,将一张药房递给吕云声:“侯爷,解药配出来了。”
接过方子看过,递了回去:“马上去抓药。”
家丁答应一声,飞奔而出。
吕云声走到我面前,垂目将我望着,声音冰冷入骨:“我给过你机会。”抬起眼睛,将目光投向远处:“不准给她解药。”
毒不致命,可自行被身体吸收排出。只是需要时日。
整整十天,身上被抓破溃烂,几乎没有好皮。又痒又疼,生不如死。
吕云声,你我今生竟终究互相憎恨。
月圆之夜,吕云声闯进我房间,将我拖到柴房,甩在地上。
手心手腕在地上戗破皮肉,我咬牙咽下痛呼,低头看手上道道皮翻血痕。
“死性不改,你在索娅饭菜里下药让她呕吐,我就是让你挨饿受冻,也抵偿不了她万分之一的痛苦。”吕云声转身而去,抛下恶狠狠的命令:“不准给她吃饭。”身后传来铁链上锁之声。
四天五夜,我被锁在柴房之中,偶尔有人递进一碗清水。初春夜里凉如深水,我抱着身体瑟瑟发抖,无法入眠。太阳升起后,几缕光线透过木门缝隙,我依偎着门缝沉沉睡去。
饥饿,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如在炼狱。三天之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几乎失去意识。
从柴房被放出来我大病一场,无人过问,任由我自生自灭。
两个月,噩梦一样的生活,我以为快要熬到尽头,谁知她仍旧不肯放过我。
山风猎猎,从崖下吹过,衣袖翻飞。我死死扣住一块突出的岩石,指尖通红骨节泛白,身体荡在山风里,下面是不见底的深渊。
我与索娅坐的马车突然失控,险险停在崖边,惊魂未定,背后被人用力一推,我整个人翻出山崖。
“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么?”索娅跳出马车站在崖边,垂眼看我:“我恨你,我也不知道恨你什么,就是恨不得把你撕碎吞下肚去。”
大地震动传来马蹄狂奔之声,索娅面色一凛,飞快地瞥一眼身后,忽而冲我嫣然一笑,竟然纵身跳下山崖,准确地抓住一块石头挂在我旁边。
我心中惊讶,原来她竟然有些身手。一道白影飞身下马,越过马车扑到崖边。吕云声看我俩一眼,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抓住索娅。
我已经到达极限,终于脱了手。身子猛坠了一下竟戛然而止,我睁开眼睛,身下深渊让我一阵目眩,抬起头一只修长的手抓着我的手腕,吕云声一手拉着索娅,一手拉着我。
“云声,是她推我的!”索娅歇斯底里地哭喊:“岳露晚,你太恶毒了,你竟然想要我死,你这个疯子!”
吕云声趴在崖上无处借力,勉强拉住两个人,脸憋得发青,手里的两只手腕依然在下滑。
他看向我,眉心越蹙越紧:“我知你喜欢我,可你为何心肠如此恶毒?我真后悔当初被你美貌所迷,让你一再伤害我心爱之人。”
他的话说得清晰有力,浩浩山风也吹不散,字字句句敲进我心里。山风吹过眼底,干涩得发疼。我知道我要死了,意外的没有恐惧。忽然很不甘心,我将视线钉进他眼里,一字一句地问他:“我没有推她,你可信我?”
山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刮疼了脸颊,身体急速坠落,快得我只来不及看一眼天空。真蓝,蓝的像像七岁时,邻居小哥哥送给我的琉璃珠。小时候极喜欢的,时时刻刻握在手里,长大之后,看多了好东西,就将它抛在脑后。我把它放在哪儿了?不记得了。
最终也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不重要了。
吕云声,你把我放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