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辰的目光从我转向吕云声,身边的大少爷低着头,边怡然自得地继续剥荔枝,边漫不经心地说:“陛下真是目光如炬,夜宴之前仅见过韭韭一面,就知道她的衣裳尺寸,也未派御衣司来人量一下,便制了宫装。目识口述难免有毫厘之差,陛下也不必苛责宫人们。何况韭韭自己并不介意没能穿着宫装出席。”
冷辰目光越来越冷,吕云声却将另一颗荔枝送到我嘴边。看他故意这样目中无人,我手心暗暗出汗,垂眼盯着嘴边水灵灵的荔枝,心里万马奔腾:“你洗手了么?”
擎着荔枝的手一僵,吕云声脸色黑了黑,理直气壮地道:“没有。”
冷辰轻咳一声,端起茶杯浅呷一口,放下杯子缓缓开口:“这不奇怪,孤王有位朋友和韭韭姑娘极为形似,孤王命御衣司制得宫装应该合身才对。”
“哦,”有些诧异他竟然会主动提起与我有关的话题,心陡然紧了一下:“真巧,韭韭也有位故人与陛下说话的声音很像。”
冷辰端起刚刚放下的茶杯,低头轻轻吹开浮叶,轻描淡写道:“哦,真巧。”
“他叫文略,陛下可认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将喝未喝,嘴唇已经碰到杯沿,听了我的话,动作一滞,接着轻儿慢地摇了摇头:“从未听过。”喝了一口茶,他缓缓放下杯子,微微抬眼,正对上我的目光,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人的声音多有相似,着实难以分辨。若是韭韭姑娘觉得孤王让你想故人,可以让孝昭候常带姑娘到孤王处坐坐。”
远处传来笛声,宛转悠扬。冷辰的神情沉静坦然,重墨勾画的眉眼,是**********无数遍描绘的模样。他身后有一片凌霄花海,如崖下茅屋后面的一样,风掀起花浪如血。
他否认自己是文略,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与我之间的一切过往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他清楚地告诉我,他是冷辰,是郑国的王。文略就此成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了。我在心里轻声告诉自己。不由自主地摸上铃心,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凉意入骨。往昔恍若眼前,文略将它系于我颈,执我之手,对我说去去就回。终是一语成谶,他再也没能回来。我忽然有些恨冷辰,他寥寥言语,轻风拂叶般杀死了我的文略。
“陛下大婚在即,怕是忙得很,韭韭不敢打扰。”甩下这几句话,我兀自起身对冷辰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冷辰随着我仰起头,欲言又止,只是笑笑:“那姑娘先回去休息,孤王与孝昭候还有些话说。冬夏送韭韭姑娘回去。”
本已经起身的吕云声,看我一眼,无奈又坐了下去。
我随冬夏出了醉仙园,一路想着心事,没有心情与他攀谈。冬夏在我身边安静的走路,忽然笑出了声,我诧异地望向他,他没有看我,只是语带笑意的对我说:“我从小跟在王身边,十几年了。王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道理,事后也往往证明他是对的。所以,为王做事,我从不问为什么。冬夏虽然并无一官半职在身,但不是在下高抬自己,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在下一送的。而在下已经送了姑娘两次。第一次我送姑娘,是因为冬夏佩服姑娘......”
“佩服?”我惊讶的打断他,实在不明白佩服二字从何谈起。
冬夏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压低声音道:“在下佩服姑娘审时度势的才智。实不相瞒,在下曾经认为姑娘会是个大麻烦,”他顿了顿,左右张望了一下,示意我继续走:“可王不这么想,事实证明又是他对了。”
他说话时,远处一个人影匆匆经过,在两株芍药花丛间一闪而逝,我隐约认得那艳丽服饰是索娅,瞧方向是往醉仙园去了。
冬夏见我出神,顺着我的目光回身望去,什么都没看见,问我怎么了?我摆摆手,和他继续往回走。
“王宫不是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冬夏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谨慎,似乎周遭尽是耳目:“连王也不例外。姑娘来到王宫之后,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在下是万没想到,更是十分佩服。佩服姑娘的聪敏睿智,顾全大局。”
听了冬夏的赞美,我肯定他口中之人不是我。我不过是个优柔寡断的怯懦鬼罢了。
冬夏停住脚步,回身面带笑容的对我说:“到了,姑娘早歇着,冬夏告退。”
我忽然想起件事,叫住了与我擦肩而过的人:“这王宫里可有一栋青砖青瓦、六角挂着彩色铃铛的小楼?”
冬夏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仔细想了一下,摇头道:“不曾见过。”
整个下午,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小白追着自己尾巴跑,吕云声始终没有出现。小白围着自己的圈子转了将近一个时辰,不理会周遭的纷扰和旁人的眼光,独自沉浸在我不能理解的快乐之中,令我十分羡慕和嫉妒。
小白是只洒脱超然的狗。我这样想着,渐渐地小白在我眼中变成一只准备起飞的馒头,然后我便沉沉睡去了。
再睁开眼睛,屋里已经一片漆黑。月亮挂在屋檐头上,吝啬地只抛下一缕清光,堪堪照亮窗台下方桌的一寸宽沿。我瞪着眼睛,凝望头顶层层纱帐,慢慢可以辨清它重重叠叠的纹路。眼前忽然浮现一个描眉画眼的勾栏女子,故意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以显示羞涩和矜持,裹缠身体的却是透明薄纱,曼妙身姿凹凸毕现,客人一览春光无余。
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了一番,决定继续睡觉。突然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顿时觉得腹中饥馁。抬手戳戳瘪瘪的肚皮,又摸了摸根根分明的肋骨,觉得饿着睡觉还是不太好,于是坐起身,打算出去找点东西吃。
走到桌前,摸索着点燃油灯。桌上放着一碟子糕点,都是我喜欢吃的。应该是虹儿看我睡觉,没有叫醒我,给我预备的晚饭。我拿起一块杏仁桂糖酥,刚要放进嘴里,发现上面有些细小残缺。凑近眼前一看,原来杏仁酥一角已经被咬掉,上面还留着两排尖利的牙齿。我把它放在桌上,又拿起一块红枣栗子香糕,上面依然缺了一块。我俯下身低头查看,果不其然,每块糕饼皆被咬了一口。
认真观察,仔细分析,严密推理之后,我断定,罪魁是小白。
小白看着糕饼,又扭头看看我,“呜”了一声,低头认了罪。
看它认罪态度良好,我的气勉强消了一些。抬起它的小脑袋,直视它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你饿了可以吃,不饿也可以吃,我是大方的主人,不会和你争一口吃的。可是你要吃就一个一个的吃,不可以这样每个都咬一口。就算你每个咬一口,至少也要留一个给我啊!”
小白颇为委屈地望着我,大眼睛里水盈盈的,“呜呜”地用小爪子扒拉我擎着它脑袋的手。
我叹口气,继续道:“你知道我是你主人么?知道的罢?我下床的时候,你不给我叼鞋;趴着的时候。你不给我踩背,这些我都能原谅你。可是这次,你太奢侈太任***费了这么多好吃的,还让主人饿肚子,就不能原谅你了,如果我一直这样无底线的纵容你,势必会把你娇惯成一只既不勤俭又不淳朴的狗,这是狗性的沦丧。”
在对小白进行了一次触及灵魂的教育之后,我决定还是出去找点东西吃。
屋外月光很好,一路洋洋洒洒铺了满院,庭前花木,石桌栅栏、在地上透着疏疏斜斜的古怪影子。沿着蔷薇花丛一路出去,沾染满身花香。月光里,蔷薇花丛粉白相间,像美人在脸上搽了粉红胭脂,格外娇媚惹人怜惜。
我转过前院,想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烧饼、肉可以做晚饭。刚走过一排青竹,就看到院中坐了一人,正对月独酌。白色华服,月光溶溶铺洒其上。随着他仰头举手,月光在他身上仿佛流淌般波光潋滟。
消失了一上午的吕云声,此刻正坐在院中,愁眉苦脸地灌酒。
地上已经东倒西歪地摆着一、二、三......四只空酒坛,他手里还抓着一直,正在仰头往嘴里倒。清亮酒液顺着下巴流淌,沿着颈子湿了领口到胸前一片衣裳。
我想到了四个字--借酒浇愁。索性身子一歪,倚靠在旁边的青竹上,想这个“浇”字真是生动形象,无比贴切。眼前人正是浇花一样给自己灌酒。我暗暗赞叹,发明这个成语的人真是有生活。
转瞬间,他已经喝光了手里的第五坛。正扬着手里的坛子,抖尽最后一滴酒,随手将坛子扔到一边,俯身从桌下又拿出一坛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