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王宫里的酒不应该不会兑水,他这样喝要出事的,我有必要去阻止一下。
直到我站在桌边他才发觉,可见是真的喝醉了。吕云声手里的酒坛举在半空,刚凑近嘴边,猛然察觉有人在身旁,慢慢地转头看向我。一双眸子雾气迷离,直直望着我,似乎没有认出眼前人是谁。
我仔细思量着如何劝解一个借酒消愁的醉鬼,斟酌字句半晌,干咳一声,道:“要不要来点花生米?”
吕云声脸上满是诧异,呆愣良久,忽而笑了出来。不知原本就是个苦涩的笑容,还是因为他苦着脸,使这个笑容看上去很苦,边笑边摇头。他放下手中酒坛,伸手拉了我的胳膊往下拽:“不要花生米,你陪我坐坐就好。”
我顺着他的力气,在旁边坐下。
吕云声呆呆地望着前方,对着一片扶桑花丛出神。他一手还抓着酒坛,另一只手拉着我的胳膊,像是怕我跑了一样。
周围浓烈的酒气熏人欲醉。月色寂寥,花叶枝桠在地上投出繁复的影子。花海在夜风中微微漾开粉红涟漪。扶桑花,清冷的名字,却有着炽烈的色彩。被夜色晕染,深深浅浅的暗红墨绿,散发着妖冶诡异的气息。
抓着我胳膊的手忽然收紧,我转头望向吕云声。他依旧望着前方发愣,只是脸上神情痛苦,好像正想着难过的事情。
今天从醉仙园回来的路上,我看到的人应该就是索娅。直觉告诉我,吕云声借酒消愁,应该与她有关。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问他关于索娅的事时,他却抢先开了口。
“如果......如果......”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翻来覆去的说了半天,也没如果出个所以然来。我怀疑他是不是喝酒喝得太多,影响了语言功能,变成了结巴。
他飞快的瞟我一眼,眼中满是仓惶。
“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么?”
我点点头,安慰道:“小白做错了事,我也原谅它了。”
他扯动嘴角露出两颗牙,似乎是个笑容,可还未成型就消散了。像半开的花苞,遭了霜打枯萎凋谢,难看得很。他抓着酒坛的手一扬,又是个浇花的势头,我往旁边挪了挪,怕撒到我身上。
感觉到我的闪躲,他手下顿了顿,转头看向我。我诚心诚意地给了他一个厌恶的表情。表情稍显夸张,想法却很真实。
他张了张嘴,又看了看手里的酒坛,最终长长的叹一口气,将酒坛搁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跟着他站起来,想上前扶一下,他横着迈出一步,站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仰起头,还没看到他的脸,整个人就被拉近他怀里。一双手臂从背后紧紧箍着我,肩上忽然一沉。他的下巴抵上我的颈窝,脸埋进我的发间。温热的吐息撩过耳际,我的脸腾地烧起来。
“你说话要算数。”他声音少有的低沉,如荒月幽潭。
夜风忽咻而过,裹挟了竹清花甜。吕云声的怀抱很温暖,我却打了个寒颤,心里莫名有点疼,嘴里泛起一股苦涩。
翌日,刚吃过早饭,内侍宣王旨召见吕云声。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吃早饭时他不停揉着额角,看来是宿醉难受。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在见冷辰时打瞌睡。想象着他瞌睡得东倒西歪的样子,我不禁莞尔。
“小姐,什么事这么开心?”虹儿正收拾桌子,见我笑她也笑起来。
我低头捋捋裙上的皱褶,笑道:“没什么。”
虹儿端起空碗碟正要送去厨房,刚跨出房门,又倒着退回来。端着东西站到我身边,向往张望着。她神情也是疑惑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红色宫装的女子正朝这边走来。
住进王宫这么久,今日迎来了我的第一位访客。陈将军的妹妹,陈佩宜,冷辰的未婚妻,未来的郑王后。
陈佩宜面上带了微微的笑,高贵端庄地款步而来。我站起身,以礼迎接未来的王后。她虽是笑意盈盈,我却半分没有感觉到平易近人,而是心里一阵发紧。
“拜见王后。”我思量一下,还是用了王后来称她。嘴甜些,先讨个好。若真是来者不善,也能看此情面少为难我一些。我心里叹口气,不知我以前是什么性子,但自从坠崖醒来之后,一直寄人篱下,是个怕事的样子。
陈佩宜果然喜欢这个称呼,面上立马有欢喜神色,朝我摆了摆手:“免礼。”
她自顾自走到桌边,在上首位坐下。我朝身旁虹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忙自己的去。虹儿望着我眼中满是忧心和不安。她不知道郑王就是文略,自然也不知道我与眼前人的纠葛,但她也看出陈佩宜来者不善。
我朝她点点头,让她放心。虹儿又看了我几眼,才端着碗碟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陈佩宜。她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在旁边,我正襟危坐,直挺着身子一副恭谨模样。
“姑娘怎么称呼?”
我为她倒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王后叫我韭韭就好。”
陈佩宜哦了一声,嘴角微扬:“你是孝昭候的妹妹?”
我思量一下,答道:“远房亲戚。”
陈佩宜秀美一挑:“吕家果真是出美人。俪夫人艳冠后宫,韭韭姑娘天姿国色。呂国丈有心了,为冷辰充实后宫真是不遗余力!”
我暗自惊讶,她竟然对一国之主直呼其名。莫说她只是个待册之后,就算是前朝帝后也不能如此逾越。早在绯光轩听闻,陈将军手握兵权,冷辰平乱夺位,以致登极之后也不得不倚重陈家,看来实际情况比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宴一见,王后惊若天人,相形之下天下女子皆是庸脂俗粉,何堪入眼?”我言辞真诚,不敢有半分迟疑。
陈佩宜弯了眼角,与她腰间月牙玉坠别无二致:“韭韭姑娘真会说话,又端庄识大体。难怪冷辰对你青眼有加。”
“王后说笑了,民女来自宫中仅遇过陛下两次,陛下亦未对民女正眼瞧过,何来青眼有加?”
陈佩宜扬起下巴,迷了眼睛瞟我,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御衣司一下出了两件五彩山茶花宫装,着实震动整个后宫,上溯六朝六代皆无此先例,堪称传奇。本以为近日会有王宫亲眷册封赏典,却迟迟没有音讯,不得不叫人诸多揣测。”
暗叹一声,冷辰计划被我搅乱,我好想是给他惹麻烦了。
“姑娘果真只在宫内见过冷辰?”陈佩宜忽然欺身过来,凝视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斩钉截铁道:“自然。”
她慢慢直起身,目光却依然纠缠着我的脸,半晌,垂下眼帘,手里把玩着面前茶杯,状似漫不经心道:“当初宫变之时,冷辰本该依计划按时出现,镇压叛乱,可是却延误了数日。就因为他迟迟没有出现,陈家将士枉死无数。据说他是因为一个乡间女子耽搁了时间。真是红颜祸水,若留此女子苟活于世,必定祸患无穷。陈家一直在寻觅她的行踪,只是冷辰将她藏得太好,目前仍寻觅无果,不过,迟早会找到她的。”
我攻谨一笑:“王后说的是,一个乡野女子,量她也不能上天入地。”
陈佩宜满意地点点头。
送走了陈佩宜,我颓然坐在屋中。
真相大白。我着实是冤枉了冷辰。我料想到王位之上,他亦身不由己。却没想到那万道枷锁,原来竟是为我所累。
枯坐了整个早上,旦看庭前花落如雪,心中苦苦思索,却没能想出我可以为冷辰做些什么。回想当日,我若不管不顾地逼问冷辰文略之事,恐怕后果不堪设想,真是后怕得很。如今我能做的,唯有严守秘密,保护好自己,不令冷辰为难。
虹儿端着糕点水果进来,忧心忡忡地瞧我:“小姐,你没事罢?”
我朝她笑笑:“没事,虹儿你坐下。”伸手拉她坐在身边,压低声音道:“虹儿,你可还记得文略?”
虹儿点点头,有些莫名其妙的看我。
“忘记他,这世上从未有过此人。若是有人问起我的来历,你只说我是吕家远亲,其他一概不知。”
虹儿心思聪敏,心中虽是疑惑,但见我面色凝重,却也没哟多问,重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小姐。”
看看桌上的虹儿端来的水果,我叹了口气,真的应该和吕云声说说,我确实不爱吃荔枝。
一口气未叹完,门外来了一名内侍。
“韭韭姑娘,呂国丈请您前往古月堂一趟,有事相商。”口信传到,内侍转身离去。
含在嘴里的半口气,被我缓缓咽了回去。忍不住笑了笑,这是不是就叫咽气?吕老爷找我,必定是为了认亲入宫之事。昔日我觉得与文略两情相悦,愿缔结连理,执手偕老。可如今文略已不在,冷辰贵为君王,身居极位诸多身不由己。他朝后宫佳丽如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生鲜血淋漓,机关算尽,殚精竭虑。我是万万不愿意的。
打定主意,我换了身衣服,问了院内领侍古月堂方向,便朝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