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模样,身材高挑,施了胭脂水粉的脸在烛火辉映下白得很。墨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秀美中透着一股英姿飒爽的风韵。身上一件红色的宫装,上锈五彩山茶花。在明亮的烛光里熠熠生辉。她的手被冷辰握着,脸上尽是娇羞,耳根通红,可是依然倔强的仰着头,傲然的望着殿内所有人。
冷辰微笑着昭告天下,他要迎娶身边这位女子,卫国公陈将军的妹妹,陈氏佩宜,册封她为王后。
台下一片恭贺之声。
冷辰频频点头,接收着大臣们的祝福和溢美之词,目光缓缓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我脸上。我迅速垂下眼睑,不想与他的眼神接触,不想看他牵着别人的手笑得灿若明霞,不想看他身边即将成为他新娘的女子,不想看她脸上灼人的幸福。
一只大手覆盖我放在桌下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的揉,以一种揉面团的方式。我抬眼看他,吕云声也在看我。本以为会遇到他幸灾乐祸的眼神,没想到他只是轻柔的叹口气,疼惜的看着我,同时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忽然心里涌起一股自嘲,就真的笑了出来。
我为何会觉得难过?凭什么呢?我根本就没有难过的立场和资格,就算曾希望能与他执手偕老,相濡以沫,但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望。就算他对我还有一丝顾念,打算将我纳入宫中,做他众多夫人中的一个,我也应该对此心怀感激。冷辰对我有恩,但绝没有责任。无论他选择怎样的未来,他要执谁之手,与谁偕老,我都没有理由苛责。
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同时认清了一个事实,若我不愿成为冷辰后宫万红中的一点,与他人共侍君王均沾雨露,那么他的人生就完全与我无关,末了抬起头,恍惚觉得冷辰依旧望着这边,目光如寒水荒月,看得我周身一凉,颈上的铃心微微晃了晃,心也跟着突突地颤了两下。
婚期定在下月十八,冷辰发布书文昭告天下,举国一片欢腾。
这几日,吕云声来陪我下棋吃饭,如往昔一般谈笑风生,只字不提冷辰大婚之事。他不提我也乐得耳根清净,此时确实不想听什么安慰言辞,心里还有点感激他的善解人意。
净白茶壶内里描绘青花,外面素胚封釉,不着半点色彩。素净而苍白,像青灯古佛下年逾花甲的姑子的心。我一直好奇他怎么会对这种瓷器情有独钟。
“我喜欢有内涵的东西,外表对我来说无甚重要。”说着他欺身过来,仰脸看我,清晰可见他长长的睫毛如羽涵如翼:“就像我喜欢有内涵的姑娘。”
我脸上一热,不着痕迹地往后闪了闪:“那样的姑娘太少。”
他直起身子,笑着低头倒茶,白色细瓷的茶壶显得他手指修长白皙:“是少,吕某有幸得遇,所以格外珍惜。”
天际白云悠悠,偶有飞鸟掠过,更显得湛蓝天空辽阔宁静。我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对吕云声的心意,所以对他的情深默默,只能装聋作哑。
一只白瓷杯放在我面前,瓷底碰石桌发出“咯嗒”轻响。我低头看茶杯,目光沿着修长手指上移,对上他含笑的双眼,云朵落进他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影。脑中忽然闪过恍惚影像,也是这样一双眼睛,盈满晶莹笑意:“请恕晚辈唐突,敢问千金令媛可曾婚配?”
“听虹儿说,你最近还是经常做噩梦?”他将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安神凝气的,时常喝些不妨碍什么,回头我多送些过来,你想着让虹儿泡给你。”
“嗯。”我点头,端起杯子,用杯盖轻轻拨开浮叶。索娅的事情我从未遗忘,之所以不问,是不想被她利用。我讨厌她,因何而讨厌已经记不得,但讨厌的感觉却记得,想来当初必定是真的讨厌。索娅绝对不会是我的朋友,也不能指望她对我存什么好心,她想让我知道的事情,直觉告诉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自从上次从马车上摔下来,夜里的噩梦就越发频繁。虽说是噩梦,但其实我每次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只剩下窒息的悲伤和一身的冷汗。之后往往是长夜无眠,对明月,空怅惘。
自己的身世过往,周遭的疑问谜题,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好奇心,可每当想要探知真相时,莫名而来的强烈不安,始终将我禁锢原地。真相仿佛是惑人的妖兽,未知则是囚禁它的牢笼,我时常听到它引诱的嚎叫,想走过去窥探它的真实面目,却又害怕命丧其口。
但我现在决定要掀开牢笼的一个小角:“你曾经挚爱的那个姑娘是怎么样的人?”挚爱这个词是吕云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她时用的。
吕云声正在对着茶杯慢慢吹气,听了我的问题,他低头浅呷一口茶,放下杯子,又欺身过来,望着我的眼睛。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为何问起她?吃醋了?”
我闭了闭眼睛,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说说。”
他坐直身子,眼望远方目光芒渺,似在回忆:“我爱上她,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误会。从最初误以为她是别人,到后来误以为自己爱她。其实我爱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姑娘,而那个姑娘从来不是她。”
吕云声说绕口令的本事几乎要赶上冷辰了。他的回答不是我想要知道的东西,我放下手里的茶杯,不死心的追问:“说说的她的身材相貌。”
他两个眼珠都转到我这边,从眼角极快的扫我一眼,噗呲一声笑出来。转身面对了我,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没有你好看,云泥之别,比你差远了!”
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我望向前面垂枝如帘的翠柳,诚恳的点点头:“谢谢。”
索娅认识吕云声,而且似乎关系匪浅,她有可能就是他口中挚爱过的姑娘。但吕云声不肯描述那姑娘的容貌,我也不便刨根问底。想起索娅忽然记起那日梦中挂彩色铃铛的小楼,那梦境有种诡异的真实,以至于每次想起背后都有丝丝凉意。
那小楼真的只存在于我的梦中么?我收回目光,转向吕云声:“我们四处转转可以么?”随后补充道:“在王宫里。”
他四下略略张望一圈,掀起茶杯盖挡在脸前,呷了口茶。见他如此,我猜大概是周围有人监视我们。沉吟片刻,他笑着点点头:“好,我们出去转转。”
郑国王族似乎向来勤俭,王宫虽然广布琼楼亭榭,但看年代多是百年之物。岁月流转遗落沧桑光影斑驳了墙瓦,虽然陈旧却别有一番风韵。我看身旁的吕云声,也是以一种吟诗作对的兴致边走边看。
忽然从横刺杜鹃花丛后走出一个人,来到我们面前深施一礼:“冬夏拜见侯爷。”转身又对我道:“韭韭姑娘别来无恙。”
眼前人青衣长衫,眉目伶俐,正是冬夏。
吕云声漠然的点了点头:“我们只是随便走走。”
冬夏脸上笑得谦卑,眼底却殊无笑意:“侯爷说的哪里话,王宫之内您来去自由,想去哪里都随您心意。陛下正在醉仙园里,二位正好也过去说说话。”
王的邀请臣子没有拒绝的余地。我和吕云声跟着冬夏一路分花拂柳进入醉仙园。冷辰站在一块假山石旁,身后大片茂林修竹,远望王者长身玉立,竹者蔚然深秀,一派浑然天成的玉树临风。
我们来到近前参拜,冷辰缓缓转身,面对我们挥挥手以示免礼:“逛花园?好兴致。”
吕云声垂着手,不咸不淡的道:“我们也是难得出来转转。陛下日理万机,鲜有闲情逸致出来赏花,就被我们遇见,还真是巧的很。”
冷辰眯了眼睛,淡漠的点头:“是巧。”抬手一指旁边的石桌:“过去坐坐罢。”
我们落座之后,冬夏去吩咐侍女们准备茶点,回来后就立在冷辰旁边。
“韭韭姑娘还住的惯么?”冷辰突然问我。
我一直在看他,冷不防与他目光相遇,我尴尬地移开目光:“还好,”其实很想和他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次,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很想扯出衣领下得铃心坠子,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很想问他为何要假装不认识我。可是没有机会,他不来见我,我见不到他。
“那日夜宴,韭韭姑娘为何没有着宫装出席?”冷辰漫不经心地望着我。
“不合身,穿不下。”我随口应付道。
“哦”冷辰语调和眉梢一起上扬:“御衣司执司和为姑娘制衣的宫人,各仗二十,罚奉三个月。”
旁边冬夏应声领旨。
冷辰突如其来的降罪,吓了我一跳。随口搪塞的理由,却给无辜之人带来无妄之灾。这叫我于心何忍,我急道:“不,与他们无关,是我......”
冷辰目光咄咄地望着我,似乎是想看出些什么,又像是在制止我继续说。就在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解释时,吕云声将一颗剥了壳的荔枝塞进我嘴里。我怔了一下,同时看见对面冷辰脸色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