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吕云声正和一个男人说话。我本想立即转身离开,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人对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总是好奇的,于是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凑到门边,侧耳偷听里面两人的对话。
男人声音低沉浑厚,语气平和却有不容抗拒的威仪:“王的意思很清楚,要我们给她一个出身。这对吕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俪夫人出事之后,吕家处境岌岌可危,虽然我们早有准备能勉强保全,但仍有利剑悬于头顶,随时有遭难的危险,而且也难保全他坐稳王位后不会斩草除根。但如果吕家能再出一位宠姬,情况就大不一样,前朝后宫有所照应,就算她不能助我们东山再起,至少也是一道护身符。”
吕云声说得斩钉截铁,听不出情绪:“不可以。”
男人陡然提高了声调,隐隐压着怒气:“我们做了多少努力才能保住现在的吕家,这是天赐的良机,你不能再任意妄为。今时今日吕家已是强弩之末,想保全自己尚且勉强,更不要说去争什么抢什么,何况也犯不上因为一个女人与王交恶。”
听声音男人年纪应该不轻,能用这样的语气口吻和吕云声说话,猜想多半是吕老爷。
吕云声语气不变,淡然却坚决:“吕家不需要靠一个女人保护,她也没有那个能力让吕家翻身,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她送给谁,”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无论如何。”
听到这里事情已经大致清晰。冷辰要吕家将我认下,估计是女儿之类的名分,往后好有一个名正言顺纳入宫中的理由。这样一来,就坐实了我的猜测,冷辰就是文略。不然打死我都不相信他见我一面就看上我,要纳我进宫。虽然知道他不认我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心中始终古怪的感觉,类似难过却又不尽然。本以为话已至此,两个人怕是要吵起来,里面却突然安静了,我还来不及反应,房门突然打开,吕云声站在门口,眼神凌厉面色冷峻。看到是我之后怔愣了一下,诧异之色只停留一瞬,便马上恢复了平静,眼神复杂的望我一眼,侧身站到一旁,我便看见了和他说话的男人,同时他也看到我。
男人和吕云声眉眼有五分相似,四五十岁的年纪,脸上有岁月沉淀的韵味,却不显沧桑而是多了几分威严,锦衣华服玉冠束带,正襟危坐将我望着。
“见过吕老爷。”我福身请安。
男子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逝,冲我微微颔首:“你就是韭韭姑娘?”
虽然在吕家住了好些日子,我和吕老爷却从未见过彼此。初到呂府时,我瞎着不便去拜谒,后来吕家出了事,也没有人有心思见我一个微不足道的蹭客。虽然失礼,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点头。
吕老爷站起来,出于礼貌或是别的原因给了我一个微笑:“姑娘听到了多少?”
我斟酌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差不多都听到了。”
“老朽膝下无女,想将姑娘认做女儿,对外只说过继。王很看重姑娘,来日入宫,吕家也不会辱没了姑娘,还可相互倚靠照应。姑娘可愿意?”吕老爷和蔼慈祥,完全不见方才的怒火腾腾,临了补充一句:“这也是王的意思。”
我明确的感觉到身旁吕云声忽然紧张起来,他僵硬的站着,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沉沉的黑眼睛望着我,竟让人觉得有些心酸。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站在他这一边。他之前还在和我怄气,可方才确实那样的坚持,我心里暖暖的还有莫名的欢喜,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吕云声眼中闪过诧异,定定的望着我,渐渐闪耀出明亮的光芒,而对面的吕老爷脸色沉着,看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
王宫夜宴我最终是没穿冷辰送来的宫装。那是皇亲贵胄女眷的礼制,我既是不同意做吕家女儿,自然是不能穿。
晚上吕云声来接我参加宴会时,虹儿正在试图说服我换上宫装。他瞟一眼床上摊开的粉艳华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咸不淡的说:“制级很高嘛,我吕家可配不上这样的礼制。”我坐在铜镜前,看见镜子里他的表情不由觉得好笑。早先一点儿没发现他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烛龙十里不夜天。雍华殿前白玉长街两侧宫灯如龙,水晶琉璃灯罩光华璀璨,满天星月无光。我与吕云声并肩坐在大殿中间偏后的位置,吕老爷座位与我们相邻更靠近王座。大殿里左右两侧各摆了三趟桌子,殿中央空出来给舞姬表演,殿外沿着白玉街摆出两条席龙,一眼望不到头,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坐在外面。我们的位置在左侧最前排,吕家被牵扯进篡位大罪之中,竟还能得到这样的礼遇实在令人咋舌。我之所以有这般感慨,是因为身后一帮人正在咋舌。吕家老爷和少爷对背后众官员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自得其乐的喝茶水、吃点心、看歌舞。
“来,尝尝。”一颗圆滚滚白莹莹的荔枝肉,被吕云声颤颤巍巍地举到我嘴边。
我看他一眼,伸手接过放进嘴里。鲜嫩的果肉在嘴里滚一圈,被牙齿刺破,甜腻的汁水溢满口腔流进喉咙。舌头配合牙齿将果肉剃干净,低头吐出褐色果核,甫抬起头,另一颗圆滚滚的荔枝肉到了嘴边,我盯着它瞧了一下,又接过搁进嘴里,心里想,应该和吕云声说说了,其实我真不爱吃荔枝。
曲声骤停,舞姬也退了出去。冷辰一身玄色华服,头戴金冕出现在大殿上,殿内众人齐齐起身,给王见礼。冷辰环顾四周下垂首肃立众人,微微颔首:“众卿免礼。”
众人拜谢,待冷辰落座后才纷纷坐下。
冷辰半垂了眼帘,扫过殿下众人,淡淡开口:“众卿家皆为朝廷肱骨,朝朝代代今皆仰仗诸位文韬武略安邦兴政,贤臣在朝实乃孤王之幸,百姓之幸,”话未说完,在座所有人又齐齐起立,叠手揖拜,异口同声:“天赐明主,天下大幸。”
我跟着众人给冷辰作揖,心说,这么齐,合着安排练好的?
冷辰抬手轻挥两下,示意大家平身:“今夜家宴,众卿家不必拘泥礼数。君臣同乐,务必尽兴。”说完手一挥,旁边内侍提着嗓门一声:“开宴。”鼓乐歌舞重起,内侍端着美食佳肴鱼贯而入挨桌上菜。
雍华殿内四角各吊着一只硕大宫灯,为了夜宴又添上数十支金龙白烛,殿内照如白昼,桌上凡有汤汁的盘碟里都明晃晃的光影闪动。我目光越过吕云声投向冷辰,自从初入宫那夜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王座在五级玉阶之上,四周半人高的鎏金玉海柱一十六支,此时都顶了明烛,灯火辉煌。烛光映在他脸上晶莹闪烁,柔和了冷峻的线条。他确实很好看,就像他在茅屋里和我吹嘘的一样,当时我还嘲笑他是天高任鸟飞,牛皮捡大的吹。现在看来还当真不是吹牛。修长的手指捏着白玉杯在淡淡的白光下熠熠生辉,我忍不住想,当初就是这双手撕下小块大饼塞进我嘴里,忽然觉得那个画面很好笑,就当真笑出来了。
吕云声诧异的抬眼看我,低声问:“笑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面部肌肉痉挛。”把目光从冷辰那里收回来,隐约感到他若有若无的视线也时不时的望着这边。
吕云声已经习惯我胡说八道,不甚在意的继续给我夹菜。
冷辰刚刚继位,未立后宫。所以趁着家宴之际,大小官员将家里适龄待字的女眷全都带来,盼着能被王瞧上,收入后宫,自己攀个皇亲。宴席上莺莺燕燕姹紫嫣红。我百无聊赖,于是盯着她们的宫装瞧,凭着虹儿说的那些礼制讲法,一一分辨她们的地位。从头扫到尾,我收到了不少恶狠狠的目光。倒不是因为我盯着她们瞧惹恼了佳人,而是因为身边坐的这个祸害。
大殿里十七八岁的闺阁红妆们,有三分之一都悄悄打量着吕云声。虽然知道吕家遭了难,今夕不同往日,不是什么好归宿,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偷偷看他。而坐在他身旁的我,这样一个没有宫装,来路不明的女子,自然成为她们敌视的对象。大部分姑娘在痴忘了半晌却得不到吕公子一个眼神回应之后,都咬着嘴角狠狠剜我一眼,看得我后颈一阵阵发凉。
当然剩下三分之二的姑娘都在看冷辰,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不少姑娘一双纤纤玉手在桌下绞着帕子,左一眼右一眼的往殿上瞟。新王继位,后宫虚空。冷辰又生的俊朗潇洒,这样的帝王让本就有心入宫伺候的姑娘们,春心荡漾浮想联翩。
就在此时,冷辰忽然开口,说要宣布一件事情。大殿内立时鸦雀无声。他站起身,颀长身影挺拔一派风流潇洒,缓步走到左侧下了王台,俯身牵起一人。因为那人在我这一侧的头一张桌子,被重重人影挡住视线,所以直到两人一起走上王台才看清,冷辰手里牵的是一个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