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了,就像树叶已飘落入尘土,黑板上的粉笔字被擦去了一样。这时,我们的周围是无边无声的黑洞,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乍一觉,还真以为自己身处某个怪异的星球,冷僻得真让人瘆得慌。我突然觉得身后走过的古街在慢慢移动,它仿佛一条沉睡方醒的长龙,抖抖身上的灰尘,扭动身肢,向这早春特有的薄寒烟雾里缓缓游去,最后“融化”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一轮朦胧的月亮镶嵌在东边天空的云雾里,路旁落光了树叶的黑压压的枝头,在不住地瑟瑟抖动。秦哥和我穿行在这条幽长幽长的古道上,也游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半年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也就是在初夏的一个午后,学校负责收发信件的那位大叔叫住了他,‘秦书同学,你家人给你来信了。’
“听到‘家人’两字,我还寻思着家里也没有事要写信告诉我的吧,一般有什么事,都是托进城务工的大叔或是大哥哥捎带一声。”
他停了下来,向黑黝黝的天地里,东张张,西望望,像是要探寻什么秘密似的,但我并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没有。
哦,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话——手机只是有钱人才能用——其实,是没有什么事情的,就是父母想念子女了,托乡亲带来句问候,交待些“心里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教导,不能耍性子,与同学要和睦相处;父母托来人问需不需要再添置些东西,有时家人会托他们带来些家人节省下来的美女,以供在外求学的游子“打牙祭”,在他们眼中,就怕孩子吃苦受累;或是托人家带来些钱物,他们自己生活得是那样的拮据,可他们绝不愿“作贱”孩子,他们估摸着孩子的钱财花销得差不多了,也就毫不怜悯地将那点血汗钱打发到孩子身子。可不是么?自己辛辛苦苦半辈子,为的谁,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崽女能改变命运么。那捎信的人也显得格外的亲切,把它当作自家事来看待。他们总是含着母受般的——即使是男子此刻也照样的慈爱——温情地话语交待这个“远游之人”,兴许他们的父母交待的没那么多,有些暖人心窝的问候还是自己加入进去的呢。作为传话人,他们充当的就是一种“媒介”,他们将话带到了,也会将话带回去。捎口信的人,或是进城一趟办点事,这自然是自个儿回去“复命”;若凡自己也只是打这县城经过,只是暂留,往后便要往别处谋生计——乡下人大都这样,不为生计,鬼才跑得天远地远的——没那闲工夫,便另托人回去交差。反正,总归是要等到讯息再带回到小孩父母那里,说是一切都好,没有什么值得烦心的,这件事才终于算有了个了结。
这种割不断的血脉亲情,浓浓的亲子之情,至今仍是这样,当然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还是这样。这些事情大抵就在青石街上发生。一个年轻的新妇,挽起袖子给小孩子抹去满脸的泥灰——一个涎皮捣蛋的“花脸猫”,接下来,害臊的少妇红着脸又在小孩脸上或额上印了个吻。不过,他们并不是母子,这小孩只是邻家的小鬼,他兴许也才刚刚从父母口里得知,该叫她“婶婶”。或者是几位老头老太太做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摇着蒲扇,若无其事地有头没头地说着些眼下的事或者是一些陈年旧事,若凡谁扯到了孩子孙子之事,她们立刻变得年轻了,说当年她家的小子多么淘气,打破了东西还说不得一丁半点的,谁要是忤着他了,那才是难得侍候呢,简直成了家里的“太上皇”,她们说的津津有味,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似的——她们什么都记不得那么明白了,可是唯独这些事儿记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们已年逾古稀,她们的儿子也已年过五十。
“信是她写来的。你知道吗?当我拿到信的那一刻心是多么的忐忑,我好像猜着了她说的那些话,但又好像完全猜不出来。其实,这么跟你说吧,我是不敢猜呀,你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都离开了我,她是想劝解些我呗,她知道我放心不下她,更加割舍不下她,就像她抛舍不得我一样。可是,我跟你说过的,她究竟比我勇敢些。其实,她也究竟是比我聪明些,也坦率些。
“她说,‘书——那个时候她习惯于这么唤我,我已记不清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叫我来了,首先你得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是害怕,我是不敢,不敢面对你那惊诧而又失望的表情。我怎么跟你说我要走了,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们都现在都不知道的地方呢?我怎能让你感觉是我撕碎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呢?我想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我是万分舍不得离开窗明几净的教室,万般舍不得舍弃求知的机会,也是万般地舍不得离你而去。可时事不待见我啊,人事的烦扰,人生的无耐,我想读书人,知识懂得多,以后经历的事多了,你自会体会得到个中滋味的。’
“‘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你不要挂碍,也请你转告我的家人。’她已写给家人写过信。
“‘书,你要好好读书,按照我们约定的目标努力。你知道的,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说,读书才会有出路,古话不是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也是想通过知识来改变命运的,但我现在已是不能够的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上天注定只能让我做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但你不一样,你有这样的条件,也拥有这样的机会,你可不要轻视这样的机缘啊,也不要辜负这些爱你的人啊。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相信你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也相信通过你的努力,会取得好的成果的。’她就是这样,喜欢读书,头脑也聪明。你听出来了吧,她总是忘不了学过的知识。——知识,真是她心灵的一个洞。
“‘书,信就写到这里了,你好好学习。我不愿我的事对你造成半点叨扰,也不愿再拿我们以前的事情再来惊扰你,哪怕一丁点儿,因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觉得那会我的过错,我是会于心不安的。前面有着一条充满阳光、鲜花与掌声的大道在等着你,我也有我的长长的人生道路要走。最后,祝你学业有成。’
“‘不愿再拿我们以前的事情再来惊扰你’,这说都是些什么话,‘什么叫以前的事’,好像现在是个结点,我们的交集只存在于以前,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了似的。‘什么又叫做惊扰’呢,说的好似我很清高,旁人追不可及似的。其实,我从这两句话了读出了些名目,她是叫我放开我们那点朦胧的爱情——可能说是爱慕更恰当些。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想的,我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吗?我能因为她不读书了,没有知识,就瞧不起她吗?一个人是不能够因外力的作用而看轻情感的。你说是吗?”他好似在争取我的意见,可是紧接着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我的心真是跌落进了深谷,深不见底,似乎永远也见不了天日了。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就成了穷光蛋,世界上再也没能找出第二个像这么贫穷的人。可那时我尚且还残存有一丝丝的勇气,心里也还存有一丁点儿的希望。这么说,你好像觉得奇怪,怎么可能事情一下子就落入了这么的一个冰窖似的窟窿里了呢?其实,我跟你说啊,你还年轻,并没有经历过让人愁肠百结的爱恋,你不能理解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了,在那个落后的年头,地域的隔绝,身世的殊异,都直接导致事情的不可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爱情滑入幽暗的深渊里,我决定要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抓牢这最后一根救命的东西,哪怕它只是一根稻草也不会轻意撒手。于是,我跑回宿舍,翻找出笔和纸。我要把的心思全都向她倾吐,可是,尽管话语一句一句地在我脑海里潘滚,可我就是无法将它们倾注到纸上。那时,我恨死自己了,恨我竟然是那样的没用。最后,我只是从《西方爱情诗选》上,选取了一首诗,抄录给她。还好这首诗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我那时的境况,我仿佛看见了从深蓝色的玻璃窗上透射进了几束明媚的阳光。——上天并没有那么的亏待我。
‘我只希望有那么一天,
不管怎样;
我们能重新在一起,
相依相伴,
直到永远!’
“我写好之后,贴上邮票,飞快地跑到,将它按回信的地址寄了出去。我只是希望它能带着的心思飞快地到达她的身边。”
四周仍旧是黑黝黝的一片,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在移动,身后的房屋,村舍仿佛都在慢慢扭曲,变形,隔入这漫无边际的黑洞里。
突然,我们的身旁响起了几声尖利的叫声,这明显是冲着我俩发出的警告与恫吓。这不知是哪家的狗。这闲荡的家伙对什么都显得既好奇又不安,它们既是那样的咄咄逼人,又是那样的胆小怯懦,它们到处溜达,似乎从不睡觉。这时,秦哥冲着它也叫唤了几声,于是它溜到了路边的荆棘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只一会儿就不见了。
秦哥清了清嗓子,似乎讲累了似的,低着头,和我并肩慢慢向前走着。黑暗中透着一点月亮的紫色,只是看不清东西,什么都只显着一个轮廓。此刻,秦哥的表情怎样,我也看不大清,只是隐约地觉着他的表情一如这暗沉沉的天,也许带着几分伤痕吧。
后来我们经过了那个叫做“云”的姑娘家的门前,幽门紧闭,好像一座荒废的宅子;木质的窗格和墙壁已被长年的风雨侵蚀得发黑,用手指往上一搓就能落下很多朽了的土灰色的木屑,大门上的两副“门神”也早已被潮湿的空气浸泡成淡白色,一眼看上去,斑斑驳驳,怪难看的,可日子久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的显眼了。
“见着满庚叔了没?”秦哥没有继续向我说他们的故事了,而是冷不丁地提起这个问题来。
我眼前好像一个青年人的模样,他时常拄着根拐杖驻立在门旁,呆呆地望着前方,什么也不说。偶尔他也会拄拐来到“青石板”上,他那根特制的木拐在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这时他也是一声不吭的,只是低声应和着邻里的问候,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他坐下来听人们说些“野闻逸事”,或者静静地看着在石板上玩耍的小孩。
秦哥说的“满庚叔”大概是以我的口吻唤的,按村中的年龄、辈分我想我是得唤他声“叔”。只是秦哥与满庚叔年纪相仿,但他为什么让我叫他“哥”呢,我至今也不甚明白,我想他确乎是太过喜欢我的缘故,他觉得这样叫唤来得亲切。
“满庚大叔因为不去省城就医,结果耽误了他一生。”秦哥好像长吁了一口气,“妄信些鬼神就能拚除病魔了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乡下村医已是无能为力了,但还是寄希望于侥幸。人世间能有那么多的幸而又幸的事么?于是,事态向着悲观的层面发展下去,炎症加重,加之营养不良,肌肉发了炎,成了坏疽病,发青的皮肉慢慢臃肿甚而脱落了。最后只得截了肢。”秦哥一幅感同身受的样子,“真是可怜,好好的一个壮汉成了今天这个模样。之前挑起家庭重担的希望也就落空了,反倒拖了家人。”秦哥似乎在摇着头说,“可惜可惜。”
“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可别看他平时一言不发,可只要有点烦心事,必定会大动肝火。好端端的就从天堂落入了地狱能不发火吗?还能怪人脾气急吗?说到家里的农活他就恼怒,就对年迈的父母大喊‘田地荒了就荒了,别人家的荒得,难道我们家的就荒不得。’‘还管它什么牛啊猪的,它爱咋的咋的,谁管得着谁啊。’”秦书将脸扭向我,“听听这叫什么话,能是一个正常人说出来的吗?可是这能怪他吗?他心里的憋屈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呢?其实啊,他心里痛苦着呢,看着双鬓斑白的爹娘还在艰难地为生计而奔波,步履蹒跚,而自己却帮不上半点忙,反而成一个累赘,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物,心里内疚啊。”
秦哥说的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我想我能读得出来秦哥此时的心思,他是真为满庚叔感到惋惜。
有时,我又想难道秦哥心里就没有半点的责难吗?要是杨满庚没有摔伤,抑或是后来病好了,又如前一样的干活养家了,他的妹了云是不是就不会外出挣钱养家糊口了呢?那样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向着他们展望的未来出发了呢?难道他真的一点恨也没有了吗?我不知道,但我隐约觉得,人世间的痛苦永远比快乐多,人事的不可控会造就出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结局。对于这样的结局,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怀着敬畏的心情丝毫不敢乱加猜度。我只是知道对于像秦哥这样,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古老土地的居民一样,经历得多了,人事的悲欢也就看得淡了,能够加以管控也罢,无可耐何也罢,有时生活给我们什么,我们真得就心安理得地去加以承受。
我仿佛觉得周围的黑暗中透着点点粉墨,显出了几分人事的冷漠与哀伤——在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氤氲着紫气的夜晚不是那么的好了,它充斥着一种淡淡的悲哀气息。这不是单单属于那个叫“云”的姑娘——按村中辈分,我大概也得呼她一声“姑姑”——的悲哀,也不只是属于秦哥或满庚叔的悲哀,那时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悲哀。
对于那一代人的哀戚,我只能按着秦哥的提示去揣摩,我只能浅浅的感觉到他们心灵的隐痛——对于人事的哀乐,我还是不甚了解的。这条幽长幽长的古街,给了我“知识”,却没能授我以“智慧”。——我终究是太过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