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实在是可爱得很,也迷人得很。
这条古街仿佛是从遥远的苍穹穿插过来的,每当我站在这条长长的古街中,总有种上承天宇下接地蕴的感觉;它又仿佛是从亘古时代穿越过来的,每当我打它上面走过时,总觉得在这长长的岁月里头它有着某种难言的厚重的苍伤感。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小伙来说,它充满着神秘色彩。
这条街还是那样的静谧、祥和。在那个落后的年代里,在这个闭塞的庄子里,人们的生活除了与田地打交道之外,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干的了;无所事事的日子,这里自然就多了那些“话聊斋”的老人、大人,还有那些个活泼好动、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他们以石为凳,席地而坐,以地为床,仰面而息。在四处莽莽苍苍的高山衬托下,倒是显出了几分农村特有的原始蔽陋与荒蛮。在那个充满了蒙昧的年代里,大概只有这古街的喁喁私语,街头巷尾的狗吠才打破了一丁点儿庄子里的些许沉闷——抑或加深了这种荒芜气息。
如今那条代表着当代文明,预示着村庄未来走势的公路进来了,它翻山越岭,蜿蜒盘来。当它到来的第一天,有些人就已经猜到了,它将带来一股新风——就像春风吹开四野的鲜花那样——它将引领这方小小村庄的发展,至少在经济方面是这样的。虽然它是这般的年轻,但它的一到来就得到了人们的亲睐,就受到大伙的“尊重”。人们围绕着它开展起各种活动来,模仿起外面的世界来,似乎只有外界的生活方式才能证明我们是生活在现代文明里面似的,而这条公路就是引发这种变化与过渡的酵母。而它的“爷爷”,这条古老的青石板街道,还是那样的清静,好像它把所有的欢乐都给了“孙子”,自己独自承受着孤独与寂寞。——这条古老而又幽长的青石板街,一如村里的老头,性子倔着呢,不愿轻意屈从,也不想盲目追随。它就是这样惯于“守拙抱朴”,就像这些村里的老人,贫穷了一辈子,过惯了苦日子,简朴惯了,等到日子好过了,富裕了,他们仍旧习惯于按旧习气生活,一切都是按步就班。因此,这条“青石板”仍旧是那样的安静,仍然是那种带点清幽的宁静。
这条幽长幽长的“青石板”承受了多少熙来攘往的匆匆步骤,也装载着数不胜数的细碎人语声,以及嬉戏打闹声。石块已被打磨得光滑平整,青幽发亮。人们总是随便吹散落在上面的沉渣就顺势坐下去了,在人们心目中街道一直都是这样的干净——他们觉得既然这条古老的石板街能够如此的包容自己,自己也就没有丝毫挑剔的理由。他们爱这条石板街也像它爱抚他们一样,他们觉得它就像母亲——或许他们从那背着书包,打着领巾的孩子的嘴里听来了“大地——母亲”的唱咏,而自己则是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那些篱落的鸡儿也常常跑到它上面来溜达,似乎它们也要感受一番大地母亲的抚慰。这时,人们总少不了要赶走它们的,他们认为这东西会弄脏了他们的温床,也像是不能允许它们来分享一份母爱似的,反正他们是不准它们到上面来的。在人们的哄赶下,那一身鲜亮羽毛的大公鸡拍打着翅膀,伸展身子,蓬松着羽毛,回头暼来一眼愤怒抑或不屑一顾的目光,仍旧雄纠纠地走了。至于那母鸡,就没有那么我好对付了,它们总是要和你兜几回圈子,在你左右钻来钻去,不肯离去,等到人们发了怒,真下了工夫,它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才体会到人们已发了“绝不容许”的誓愿。于是,它才悻悻离去,但绝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它伸直了脖子,在附近的篱笆或空地上骂骂咧咧,那样式像极了骂街的冤妇。
这时天气还很冷,天空光怪陆离——仿佛中间有着一片粉——只是不知它是否就是十年之前的那抹粉彩,狂风怒吼,把春雨——村里人说,时下已交春——泼洒在窗玻璃上,风和雨用它们那毛茸茸的爪子在窗格子上划出沙沙的响声。刚才还五彩斑斓的天空,此刻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了,乌云漫天卷地地裹挟下来,来势汹汹,将天地都管治了起来;到处灰蒙蒙一片,可是雨还在没完没了地播洒着。心情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薄雾,灰暗的气味让人感觉索然无味,这真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日子。
秦哥和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这淅淅沥沥的寒雨洒落江天。秦哥带着那种特有的粉红色的忧伤向我讲述着他们的故事,像土豆从口袋的一个破洞里漏出来似的,他的一些带着淡淡哀伤的话语陆陆续续地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那时,我们刚到县城里上高中,学业忙,学校不主张男女单独相处,但我们总能在树下见见面,相互问候,‘是否生活得习惯’‘跟同学相处得好不好’之类的寒暄几句;偶尔也会在体育场或者食堂里不期而遇,这时她总投来柔媚的目光。那种相见而不能的日子虽不好受,但我们都在向着我们的未来努力,自然心头里也是充满着甜蜜的。——但这份浓情蜜义只是悄悄地驻在我俩的心里,旁人是难以察觉的。
“可是后来我们有好久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我们失联了,她好像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好像逃出了我的视野。那时我满校园寻找她,打探她的信息,她的宿舍,她的教室,她坐过那张石板,她爱去的那个花园,她经常走过的张条林**,几乎能想起来的,都找过了,可就是没有。你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吗?那个时候,我感觉天就要踢下来了,大地好像在颤动。在天旋地转中,我似乎跃入了地狱之中。那个时候真地以为自己快要疯了。”他的语速明显有些加快,给人感觉,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现在还是那样的耿耿于怀,反诌着“那时我真像疯了一样,不,我根本就成了一个疯魔。”
他用力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继续往下说。
“我问过她的同学,又问过她的室友,她们说,她走了,说她走得很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等着她去处理似的。她能什么事情啊?即使有,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啊,她知道,她若悄无声地走了,我会担心的。可究竟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一直不愿相信她会不辞而别,可是我从她的老师那里得到了证实,她真的走了。
“她为什么要走,我弄不明白,我只是觉得生活在突然之间变得索然无味了。”
我还不能懂得秦哥的悲苦,还不晓得爱情究竟是怎样的磨人——对于像我这样的还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的人来说,当然也就不能体会它的震撼力——我终究还是太过年轻。接下来,他自顾自地轻声念起了一首爱情诗:
“没有你,
我将是一个没有目的的灵魂;
没有你,
我的情感将没有了根基;
我将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一颗停止跳动的心。
没有你在我身边,
我只是一束没有热量的火焰。”
我睁大看着秦哥,我知道,此刻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回忆,但我很难看出,在他的回忆里,她笑靥如花。看到秦哥这样一幅痛苦、忧伤得有点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倒是生出了几分“爱情是一种灾难”的念头。
对于我的狐疑与惊愕,秦哥只说,“你是个聪明人,又是个读书人,将来你书读得多了,经历的事多了,自会理解的。”他总爱用这种期盼与关爱的口吻来教导我,我想他真的是很喜欢我的。
“就这样,我在没有她‘陪伴’的日子里,浑浑噩噩地拖过了最后两个月。直到那年寒假我才从村民嘴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我才渐渐地了解了当时生活的不易——生活当然不是画在纸上的。虽然当时我心里多少也还埋怨她的一声不支地走开的作法,甚至心里在暗暗咒骂她背叛我们的誓言——尽管我们没有过山盟海誓,但我们的那点心思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不过渐渐地也就原谅她了,其实不仅如此,这么跟你说吧,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反而得到了更进一步地巩固和提升。
“事情是这样的,九月里的一天,他的哥哥上山打猪草,从山坡上摔到山沟里,将左腿摔断了。这事本也不会牵引出这么多的坏处,可是,她的家人并没有将她哥哥送进医院,只有延请了一位姓常的土医生,遵照他的行医经验,上山挖些药草,敷在伤口处,又从中挑出好些来煮了水喝。‘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们知道跌断了骨头,要有一些时候才能恢复的;在他们心里,他们以为只要有了常医生的施救是一定会好转的——他就像神一样——就像往常一样,谁家小孩或是大人要是有了点小灾小难,蹭破了皮,被树枝或石块划出了一道口子,抑或是感了风寒,浑身乏力,只要请到常老医生,没有不好的——老医生出诊,开个方子,喝上一罐,立马药到病除。
“说到这个,我想跟你多说点,你将来是个有学问的人,这或许对你有用。这常大医因为掌握了不少病症的独家‘诊疗秘方’,在村子里乃至四邻八寨治好了不少人,颇得人们的依赖,也颇得人们的尊重,虽然没有人给他送什么‘妙手回春’‘春满杏林’之类的匾额,对他所作出的卓越贡献以示褒奖,但终究也算得上是村中的一位耆宿。
“这位杏林高手,有这样的辉煌成就与能耐,处理起任何一件事情来,也就显得从从容。他十分相信自己,就像人们深信他一样。虽说满庚——就是现在拄着拐杖的杨满庚大叔——伤势严重了些,根据人们对我说的情况来看,我可以大胆地猜测,常医生当时心里是没多少底的。尽管他对于满庚的病情不甚有把握,可是他究竟是不加推辞地接受了——不知是否有出于面子的因素,不过对于这件事他倒很是上心,三天两头地跑来问询情况。要知道对于一般的病人,他是只开了一副药,便不再过问,因为他有把握即使患者不完全好转,也已恢复过八九分了。
“那个时代,农村人对于城里的那一套,什么事情都相信机器,什么都用仪器照照扫扫才作出判断的那一套不大相信,认为仪器不能像人那样有知觉,它只是冷冰冰地机械地工作——他们不能相信这么一个没血没肉的东西。再者进城一趟得花多少钱呀,仅仅吃饭、住宿都得若干钱才行,更别提那请医生开单瞧病、买药的开销了。相形比较之下,她的家人以及村里人都觉得还是请常老医生来得实惠。
“可是,满庚的病情并没有像大仙说的那样,破除了魔咒,就会春生的小草那样渐渐地复苏起来,满庚并没有得到神助,仍旧病殃殃地躺在床上。后来又听从张大嫂的建议,说是她家满庚整日的卧床,不见起色,是西方有一恶鬼缠了身。她说,‘喏,可不就是么,杨家嫂子,你家娃不就是在西山上摔的么?’‘那可怎么的才好呢,他家大嫂?’杨妈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似的,没计可施了,还真就相信是那些个狐妖鬼魅害了自家的小子。‘请个先生一趟呗,你想啊那些害人精得了点好处还能不放过这阳世的大活人么?’说着,她煞有介事地‘呸呸’了两声,像是有所忌讳似的。”
秦哥看着我,一幅不无愤怒与悲哀地样子,他告诉我,人们用那些骗人的鬼魅邪说来表示一下心中的寄托也就罢了,竟真的相信那套“江湖术数”能够给自己带来福祉,那岂不是怡笑大方吗?
“她的哥哥不愿读书,说是自己没有读书的天分,妹妹行,他愿意下地干活,挣钱,供妹妹上大学。可是,谁料到会发生这当子事,自己反倒成了家人的累赘。我想,云是想帮家里减轻负担,她是不愿再增加父母的负担;我想,她甚至在心里已盘算好了,她要挣钱,养哥哥和父母。”
秦哥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雨不大,空气弥漫着雨雾,灰蒙蒙的又仿佛粉扑扑的。他意味深长的吐了句,“愚昧和落后不但毁了她,还摧折了她的整个家庭。”
秦哥告诉我,那年春节,那个叫“云”的姑娘没有回家过节。他告诉我,他觉得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空气寒俏,整日整日的冷雨不知疲倦地下个不停。他说,凄风冷雨中,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悲伤或喜悦也没有,只有觉着眼前弥漫着一片淡淡的让人哀伤的粉色。